王把总着令士兵看好俘虏的四百敌军后便围着花翥打转, 不住恭维她料事如神。
离开蓉县时,此人对花翥尚满是奚落。经过冈仄与今日之战后,便彻底改了态度。
“那伙人声东击西,却终比不过翥小统领料事如神。”
料事如神?
花翥浅声叹息。
若是从此战来看也算是料事如神。
她收敛亲眼目睹战友离去的悲痛, 远望之前栖身的山坡。万清宵站在山顶俯视占据, 惊得成了木桩。
他自以为掌控一切, 却不知一切皆在她手中。
带万清宵上覃山本就是花翥与林安默联手演的戏, 玩的计。
来到覃山,花翥始终留心观察万清宵的举动, 一早便留意到有几个小兵与他交往甚密。
一日, 一小兵失踪。
覃山处处是花翥的眼线,找出丢失的小兵并不难。
不打草惊蛇, 只派人跟踪, 紧紧掌握小兵行踪。派出去的那人便是秋英。
万清宵不会怀疑女子。毕竟秋英每日都在山中“摘野菜”。
即便花翥在冈仄县打了漂亮的一仗,万清宵依旧深信花翥不过是帮林安默做事。林安默不在,花翥便一筹莫展。
这是万清宵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黑胡子这伙人自然是万清宵引来的。
万清宵与章容沾亲,受章容指派掌管冈仄县。知晓这般隐秘之事之人极可能知晓章容的其他秘密。
比如,万清宵在京城附近可还藏有别的马贼。
首先,让万清宵目睹十面围城。
而后,林安默刻意与司马枭争吵,让他认为解决围城之战的关键在杨佑慈身上。
最后带万清宵来覃风寨,让他亲眼见到杨佑慈, 还有覃风寨的老弱妇孺。
万清宵便会认为只要杨佑慈死了, 讨伐章容之事便失了借口, 而后再若从中作梗,离间各方将军,便可解救章容。
可杨佑慈身边时刻有人护卫, 万清宵接近不得。
那么,他便只能动章容藏在大安城外的军队。
黑胡子一行人的目标是杀杨佑慈,而不是打覃风寨。
故而,那黑胡子带大军压在山前与花翥僵持,让三百军士从后山潜入覃风寨杀杨佑慈。
声东击西。
那三百军士皆是精心挑选,他们年轻力壮,身手十分了得,攀岩爬树轻而易举。
花翥记得褚鸿影当初潜入之事,便在视线好处遍布弓箭手。
但弓箭手远远不够。
花翥必须尽全力阻止那伙人靠近覃风寨。
此事便交给了埋伏在山外的林家军。
她离开大营后,林安默便趁着“打援”分出了一支千人的队伍藏于覃山附近。
她在明吸引敌人注意力。
林安默的人在暗处伏击。
黑胡子派出的三百人个个身手了得,陷入林家军的埋伏后也一筹莫展。
王把总本欲将那三百人一道斩杀,杨佑慈却从天而降,劝道得饶处且饶人。
“这些人都是我麒州百姓,家中有老父慈母,身边有娇妻美妾,不定还有孩儿环绕膝下。他们这般行事不过是被反贼诓骗,不过逼不得已。但若给机会,定会改过自新。”
一番话让被俘获的三百人感激不已。
军士皆是征召的百姓。麒州不少百姓对杨恩业尚有敬意,亦不满章容。
前来斩杀杨佑慈的三百人都是章容的嫡系,章容对嫡系亲善有加,但那亲善却不会落在每个士兵身上。
那三百人活命后便加入了王把总的队伍,他们截断战友的退路,斩杀战友立功,同时劝降了剩下的人。
一战后,两边被俘士兵相加,近七百人。
王把总本欲将这群被俘的士兵编入自己队伍,杨佑慈却执意将他们编入花翥麾下。
应对之法是花翥与林安默一道定下的。
林安默不在,王把总只能交由杨佑慈做主。
花翥明白杨佑慈的意思。
她帮他。
他也一定帮她。
花翥本认为这群新人会像朱曦飞留下的那五百人那般不服从,未曾想到他们很是听话。
他们被她的奇袭吓破了胆子。
到底是胜者为王。
故而那王把总才会称赞花翥道:“小花将军麾下不过百人,不过年幼,也晓得伺机而动,斩杀对方三百余人。杀得剩下近七百人乱臣贼子兵荒马乱四处乱跳。厉害,厉害。”
他本是粗人,刻意做出文绉绉模样,说的话自然颠三倒四。
花翥紧盯着王把总。
此人年约三十,年纪大了些。丧妻,无子。把总一职虽不不能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与秋英私会的,便是这王把总。
秋英因私会之事险些暴露林安默在此埋伏有军队,故才挨了二十军棍。
这两人一早便有了动静。
那日打冈仄县,花翥将秋英等人留在县外,忧心她们有事,便问林安默借了兵,由王把总带队护着。
一个鳏夫,一个弃妇。
一见倾心,暗生情愫。
“秋英挨了军棍。”
“知道。”
“我不动手,若被万清宵看出端倪可能满盘皆输。”
“知道。她也知道。”
花翥咬唇,道:“你可知她被休的缘由。”
“……知道。”
“不介意?”
“老子死掉的媳妇不也生不出来?算命的说了,老子命中无子。”王把总说着,苦笑,惆怅盘旋在眉梢,舒展不开。
无子。
无人养老,无人送终。
命中注定,便也认了。他又说秋英一直劝他,说一定是之前的女人自己生不出孩子,让王把总再娶个小妾传递香火。“这么善解人意、还能从军赚取家用的娘子多难找,多好。”
花翥不曾想会听见这样一番话,觉得有趣却又笑不出。
手搁在额头上,遮挡着光。
温暖透过手掌,落在她的面上。
带着女子们回覃风寨,花翥留意村民看她们的眼神终于变了,从最初的不屑,变得敬畏深深。
欣喜方起,花翥却又记起阵亡的那些女子,欢喜便沉沉落入心底。知晓会有伤亡,不等于能接受伤亡。
杨佑慈远望着她,笑了。
笑意分明慈悲。
花翥却觉狰狞。
顾不得休息,不计较那笑中的含义,甚至顾不得哀悼牺牲的战友。
花翥从苏尔依手中接过弯刀,走入暗室。指尖顺着锋刃擦过。目光落在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的万清宵身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轮到你了。”
万清宵望着花翥,面目狰狞而扭曲。“你一个女人,不过是个女人!那林安默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
“你至今轻视我,才会自认在我眼皮子下做任何事都不会为我知晓——我是女子,自然该愚笨。你这般想,正好为我所用。”
独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了,归寂于黑暗,万清宵一声叹息。“我什么都知晓,说了,有何好处?”
“活着。”
“我要阿柚。”万清宵的独眼中露出片许光。
满心憎恶,花翥将弯刀抵在万清宵的咽喉处。警告道:“你敢动她,我便要你的命。”
“翥老大却是弄错了。”万清宵盯着花翥满是厌恶的眼眸,一字一顿:“在下要娶她。那个男人若有了高枝便会抛弃她,但在下不会。”
“说得漂亮。”
“翥老大,你终究是女子。世上最懂男人的只是男人。”
花翥不自觉朝后退了片许,不是畏惧。
她约略不安,情绪混乱。
却又很快打消顾虑。阿柚那样的人儿,怎会有人舍得背弃她?便将刀锋贴得万清宵的脖颈更近。
“那是阿柚自己的事。我无权逼她,你也无权逼她,他也无权逼她。故而,你的选择是什么?”
万清宵沉默。
眼眸暗沉沉,微微张口,几次三番,终于一声长叹。“在下从未做过。在下也曾劝阻。”
“何事?”
“那反贼对杨公子家女眷做的那些事。在下当时带着冈仄县的马贼守住出蓉的必经之路,以防李家不能制止林家军出蓉救杨家。可在下从未做过那些事。”
花翥深吸了一口气:“可你,将附近的女子抓得一干二净。你未做,不是不做,只是不在。”
“那便烦劳姑娘告诉陛下,草民知晓反贼所有部署。草民只求陛下放妹妹一条生路。草民妹妹在京城。至于草民,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绝无怨言。”
杨佑慈坐在屋中教妹妹杨云蕤识字。听见花翥的脚步声,仰头,不喜不忧。“胜了?”
“胜了。”
“可离开了?”
“自然。”
闻言,杨佑慈唇角的笑一晃即逝。眼中的慈悲是平静的湖,平静下暗潮汹涌,复仇,杀戮。
让一切天翻地覆。
当夜整顿。
花翥本欲留苏尔依在此,她却又哭又闹,举着弯刀用蛮语大骂。
“你不让我去,便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是不是那个将你教坏,让你变得油腔滑调的男子!”
花翥解释不清,闹不过,只能随了苏尔依的心意。
苏尔依破涕为笑,乐得整个人挂在花翥身上。
忽有扣门声。
门外是花翥麾下的十几个女子。她们大都来自蓉县,其中也有被张洲拐卖掉的女孩。
她们此番不愿再随花翥。
“我们都是女儿身,没办法像翥小将军这般闯入敌阵奋勇杀敌。今日,我的姐妹,被那人一刀——”说话的那个哽咽不已。
那一声哽咽让所有女子都轻声啜泣起来。
花翥红了眼。
苏尔依站在她身边,一脸忧愁,轻轻拉住她的手。
啜泣后,她们中终有人道,她们不想走了,前路渺远,杀机重重。“对战的皆是男人,若是被俘……我们虽不干净,却也……”
花翥不知该如何劝慰。
亲眼目睹战友的死亡让她决心坚定了几分,却又让她不愿再逼迫任何人。
她问那些女子的意愿。
她们说蓉县太远、即便回去了也无处可去。覃风寨有地可耕种,饿不着。
何况茵蕤要在覃风寨建慈悲堂。
慈悲堂,专门收容她们这样“不干不净”,不被世人容纳的女人。
花翥应许。
风穿过树林,处处沙沙声。
靠着门,花翥轻声道:“茵蕤做的事似乎比我好很多。”
苏尔依轻靠着她的手臂。用蛮语道:“苏木扎就算被云影遮挡,也是苏木扎。你是太阳,是光,便一定能穿破一切,照亮整个草原。”
次日,点兵。
朱曦飞的五百军士被留在了覃风寨帮着种地。
花翥带着俘虏的六百八十男兵,保护杨佑慈前往大安战场。
花翥麾下的女子,而今只剩八十三人。
秋英有伤,秦芳有伤,茵蕤本不善战。另有不少经历第一场战事后心生畏惧不愿再与花翥前行,便与茵蕤一道,教山中女孩读书。
杨佑慈也曾对花翥说:她若想要当将军,便得做好统领男兵的准备,愿意从军的女子极少。
一夜后,花翥也想明白。
牟齐儿英勇善战,被赶出家门后积累的满腔怒火尽数发泄在战场上。
宋喜悦在蓉县时就时常与父兄一道登上城墙作战,自幼便将获胜视为荣誉。
有她们这种喜欢从军的女子,便也有不喜欢的女子。
她们愿留在覃山也好。
杨佑慈离开后即便有小股军力入侵,剩下的五百军士也能妥善应对。
覃风寨拥有小小的太平。
花翥牵马走出山门,同茵蕤、还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贺紫羽分别。
她们渴望安定。
她们便厮杀出太平。
队伍缓缓步出山谷。
花翥听见身后响起清脆的女声。一个至多十四的女孩抱着小包裹,说自己是偷偷跑出来的。
“翥姐姐,小妹想与你一起。”
花翥怔怔,下意识问为何。
“小妹叫靳蓝。想成为翥姐姐这样人。”
苏尔依驱马靠近花翥,探身握住她的手。眼中有光,笑容比阳光灿烂。“苏木扎就是苏木扎,云翳永远遮掩不住光华。”
有人走。
也一定有人来。
崖壁上又已青草翠微,烈火烧不尽,人力拔不尽。再过几月,又是处处繁花。
晨光落在花翥脸上,温暖,轻软。
杨佑慈也用手接住一道光。
口中喃喃:“阳光,光明,启示……阳啟。”
“大公子?”
杨佑慈收回手,轻笑。“无事。”
扬起马鞭,纵马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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