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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珑抬手掀起一个茶杯,拎水壶漱了半满,“魏兄莫慌,喝口茶顺一顺。魏兄平日若嫌这寺里烦闷,也该多外出散心,憋坏了身子可就不美了。”

    睨视这魏凯旋脚下踩的暗色鞮靴,靴缘粘了不少尘土,面上了然一笑。

    “兄弟,咱也就跟你多一嘴,这京城里的人一个个眼恨不得长在顶上,看了就腌臜生厌,不如呆这寺里,省得闹心。”魏凯旋语气颇为激动,撑了一把桌子,起身像是要走。

    “烦请留步,小弟觉得这东西…还是魏兄拿走稳妥些,”林珑叫住他,用指头点了点这桌上静置的琥珀戒指。

    意有所指接着道,“若想省心,这京中多贵人,行得端坐得正才能免得惹祸上身不是?”

    魏凯旋听出林珑那话里有话,本就是点火就着的主儿,将空杯朝桌面重重一擂,“嘿,少跟爷爷拽文,这东西是摸来的,怎么地吧!”挥手把那戒指拾摞起,扔进衣袋,“不稀罕算了!”

    “忠言逆耳,不稀罕听也算了!香如,送客!”林珑被魏凯旋折腾这么几天,耐心也用得精光,一时也上了火。

    魏凯旋头回瞧这林珑生气,本以为是个温吞的主,谁知也是个带爪儿的,那原本粉雕玉琢的脸恼起来倒像极了生气的小炕鸡,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弟莫恼,为兄这不是心直口快么,以后一定得改改!”魏凯旋厚着脸皮又坐了回去,“只是好奇…老弟是如何看出来这戒指不是我的呢?”

    “这琥珀体量轻质地软,最怕磕碰,一般都是单独存放,而魏兄你那衣袋内叮咣直响,再看这琥珀面上暂无刮痕,必是刚收入衣袋不久。”

    林珑倒不打算交待因为今日她们才见过这戒指的主人,以免这魏凯旋追问起来反倒麻烦。

    “许是刚买不久呢?”

    “也不可能。细细察看那戒圈有改动痕迹,且这琥珀光油水滑,必定是原主从小到大长期佩带在身上,悉心保养所致,而这圈口也定是因为原主前后的体型变化才有了这番改动。”

    “没看出老弟你倒真是个能人!”魏凯旋显然有些惊讶,“不瞒你说,哥哥我祖上是先帝封下的摸金校尉,咱祖宗是专找死人借东西,传到咱这辈,就也忍不住地问活人借了。”

    林珑和香如明显被他这句“借东西”给噎住了,真没见过谁把偷盗还能说得这么有情有味的。

    “不是哥哥吹,除非是藏在肚子里,就没小爷我搞不到手的。”

    魏凯旋语毕一抬头一叉腰,满脸都是炫耀。林珑香如无奈双双摇头。

    次日一大早,林珑就被屋外的动静吵醒了。

    “他娘的!谁在吵吵!”隔壁的魏凯旋显然也被惊动,朝着门外就大骂起来。

    起身洗漱穿戴完,一行人睡眼惺忪来到斋堂,却发现庭里早已人头攒动。瞧这阵仗,才被告知少顷有位大人物要来,不是别人,正是昨日酒楼惊鸿一瞥的李陵。

    连夜袭来一场小雨,俗话说得“一层雨一层凉”,仅着薄袄的林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嘁,春闱还未开始,便上赶着来笼络人心了。”一个白面皮的举子在旁阴阳怪气呛了一声,便拂袖而去了。林珑留意到他身上单薄的青灰小袄洗得泛白,腋下补丁处挂出几缕棉絮,看着有些清苦。

    盯着他清瘦的背影,正疑惑。魏凯旋一侧接话道,“瞧他,娘里娘气没个样子,梅溪诨号‘没戏’,他娘的考了四年,愣是连小试都不曾中,又不肯回乡,就赖这儿混呗。”

    “消息倒是很灵通。”瞥向魏凯旋,一脸自得。

    在其余举子的小声议论里,林珑也大致了解,这李陵大她一岁,今年却是头一次参加会试,据说是他那位位高权重的养父授意的,潜沉一年,以试锋芒。

    倏地周遭静下。

    远处持伞而来的少年看不清面目,身后的阴雨像是被这袭绛紫长袍一同卷来,仿若浓墨重紫在玉版宣上层叠浸染,自有一番流光华滋的墨韵。恰巧此刻正摊上庭落里的素心腊梅争相绽开,一时间烟雨朦胧,幽香浮动,让人移不开眉目。

    “陵公子,这边请,这儿有个水坑可留心…”身后跟着的一个钴蓝袍男子无疑破坏了这副景致。并未撑伞,肩上湿了半绺,俯着半个身位,满脸堆笑,俗称“狗腿”。

    碍其嘴脸着实讨嫌,一众举子都忍不住腹诽。林珑此刻却注意到这蓝袍男子一身织锦缎,色彩雍华,穿得怕是比这一旁的正主还要扎眼几分,未免过犹不及。尤其这衣袂下摆用打子绣细细绘出的文心兰纹样,极为精……

    “唉呦!”只听那蓝袍痛叫一声,光顾着迎宾没落得看清脚下,竟一跤直直坐进了院里的锦鲤缸,跌得簪发全湿,好不狼狈。

    大堂沉静片刻。

    “噗哈…哈哈”旁边一个举子没忍住气笑出声来,顿时引得哄堂大笑,众人心中极为解气,倒看这厮如何下得来台!

    只有林珑笑不出,若不是她眼花,方才分明就是…旁边这位陵公子使得黑脚,绊住了那蓝袍的衣摆,才落得这般。

    伞下的人这会子不紧不徐探出了脸,众举子瞻瞩,此人面若冠玉,翩翩周身,沈约在世也不过如此。玉笋般的指头随即伸出,一把将那蓝袍拽出了水缸,极为索利。

    “黄易兄,可要留心脚下。”温厚磁性的声音煦若春阳,仿佛方才踩衣摆构害的另有其人。

    那黄易手忙脚乱赶急捋了捋发髻,挣扎着坐起身,表情却是喜不自胜,“陵公子身手了得,草民叩谢公子搭救之恩。”像是有幸得触到这李陵一昧衣角,简直是因祸得福,面上有光了。

    果真狗腿是天生不生膝盖骨的,众举子内心唾弃。

    林珑瞧李陵那厮上前扶起蓝袍,面上居然流露出几分和蔼可亲,周边一众看在眼里,感慨这李陵出身显贵,为人却这般和善,有几位都不禁跟着叫起好来。

    啧啧,还真是来收买人心的啊。

    假,真假。林珑扯了扯嘴角,只是刚扯到一半,就直直撞进了那位肇事者眼里,仅一瞬,慌乱避开的破败尽落入那人玩味的笑里。

    心下警铃大作,糟了,被发现了。

    林珑此刻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这李陵看着温煦和暖,点墨般的眼却深不达底,大有一番“你凝望深渊,深渊也在凝望你”的意味,总结俩字:邪性。

    所幸这邪肆并没有在斋堂用饭,林珑吞了碗素粥就紧忙回屋去了,只求莫要多生事端才好。

    “你怎么又来了!”没料到魏凯旋也大剌剌跟着进了屋,香如忙缩头塞了几口馒头,生怕再被他给夺了去。

    “瞧你这出息!同你家公子有事商量,小混抽一边儿玩去!”

    朝林珑确认眼色,香如才捧着馒头出了门。

    “不知魏兄又有何要事交代?”此刻林珑心头正发慌,也懒得与他周旋。

    “当真不知?”魏凯旋眯起眼,故作神秘。

    “不知。”送客的心思昭然。

    “那自然是好玩的事!”魏凯旋却不甘心,语气也升了几调,起身凑到林珑耳侧私语。

    “怪力乱神,无聊。”林珑避开身,随手取了桌上一卷书,摆明了不想再同他闲扯下去。说什么,后山闹鬼?本公子响当当无神论者一枚,麻烦出门左转不送。

    “瞧你能耐!”魏凯旋一把捞过林珑手里的书,随手粗鲁撂在一旁的小案上。

    林珑心疼,正有些来气。却又听他道,“还真别说得太绝,你小子是不知道,最近这寺里人心惶惶,就为的这个,”又故弄玄虚降了降声调,“那后山有口磬,早年间就被弃了,如今每晚先鼓后钟,那后山的磬竟也自主嗡嗡作响,如同女子夜半啼哭一般!骇不骇人!”

    “哦?风声草声林叶作响,巧合罢了。”

    “你休要唬弄!我前几日亲自路过去听,那磬声真真切切不搀半分假,前几日还听闻一个陈姓的小子在后山瞧见了女鬼,白衣缠头在后山起舞,干脆吓个半疯逃回老家去了!”

    “哦?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算个汉子的,咱弟兄俩今晚去后山探一探,如何?”

    初冬时节,日头黑得早。香如无闲事挂扰,睡得正甜。林珑和衣躺着,一双眼清亮。临窗的枯桠的残影如蛛网般笼在交窗上,瞧着令人发毛。

    细听这冬风已打了哨,嘶哑的一声鸦鸣划过,只听门上明瓦落下噔噔两声轻敲,来了。

    轻手轻脚出门,随魏凯旋二人悄没声儿绕过庭落假山,抄近路奔去后山荒地,这魏凯旋一双小眼豆米一般,在这黑天里却晶亮发光,好使得狠。

    “路还真熟。”林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应了他同来,大概听过那陈姓举子的遭遇,起了好奇心,又或者穿越后这寺里的日子着实无聊,想求些刺激的心思都有。最主要的是,实在经不住魏凯旋的苦央,他还郑重许了事后会答允林珑一个要求,在所不辞。

    这后山荒芜当真不假,几棵歪脖树或歪或横卧在土丘半腰,这几日来阴雨,天上悬着的月亮发雾发毛本就看不真切,零星三两片黑云来回缓缓攒动,更是忽明忽灭。

    “这在咱老家叫‘毛月亮’,老人们都说有毛月亮的夜里,邪祟最易出没,说不定…”魏凯旋从后面猛扯了一把林珑的袖子,想唬她一唬,“猛地就窜出来!”

    “嘘,可小声点,”林珑总觉得魏凯旋就是个讨人嫌的倒霉孩子,“你把邪祟吓跑了,咱俩今晚岂不白跑一趟?”

    此刻晚钟准时敲响,钟声由寺院飘来。

    魏凯旋讨个没趣,却也不追究,绷了绷面皮,照着前方一戳,“就是那个。”

    只见不远处矮矮的一方小棚,早已破败不堪,梁上孤零零悬住一口磬,倒没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此刻它正嗡嗡作响之外,且是丝毫不借外力,不敲自鸣。

    林珑思忖片刻。

    “有火石没有,我倒要看看它是何方神圣。”林珑伸手向魏凯旋讨要,准备走近一探究竟。

    那火石却颤巍巍间从魏手中坠了地,随了他的目光看去,林珑顿时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