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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仙如酒家。

    外面天色暗得早,衬得这酒楼里灯更暖几分。

    青玉色罩衣扎了一根浅乌蓝腰带,头发以簪束起,露出光洁的侧脸,似是瘦削成熟不少。一旁陪坐着书童装扮的香如,相顾无言。

    暖酒壶里正氤着热气,林珑盯着那烟气不由得走了神。到京城刚好半月,时间上也入了冬,一旁的香如同林珑一样,表情不算太好。

    “…邢云威的大名,当年在东南一带可是如雷贯耳的暗器高手,可上月听我老家的伙计的说,一夕间云威山庄就被灭门,上上下下可足有百余口,一把大火竟是没放过一个。关键是官府封蔽了消息,向外只称是睡梦里走了水,真不知是何处的仇家这般厉害!怕不是之前造下的孽,如今人家发达了寻上门来报仇……”

    林珑握杯的手不自主地轻颤起来,左手在袖底死死攥紧了那枚云威镖,如今已是唯一留下的纪念了。一旁香如有些坐不住,抡了抡袖子就要起身。却被林珑一把按住胳膊,抬眼示意她坐下。

    “我说老哥,这世道乱得很,莫说是平常人家遭这档子事,想当年那血月之夜,连皇子……”

    “咳咳!”一旁的中年男子慌得一把捂住了这人的嘴,“老弟你可真是,饭可乱吃,话莫不可乱说!”

    那人闻言也立马噤声,有些谨慎的朝周围打量一番,才轻舒了口气。

    林珑眼神暗了暗,呷一口茶,不知在想什么。香如瞧了有些气急,“公子拦我作甚!”

    “雷霆何与蛙蚓斗其声。”轻叹一句。

    此行之初就该觉到不寻常,说什么夫人交待过了巽河才能打开随行包袱,林珑耍了点滑头提前打开那行李,才惊觉事情不妙。一份伪造的籍贯履历,一封简信,一句“并非亲生”,只教林珑一辈子不再踏足京城,惟愿隐姓埋名安稳一生。

    毕竟还是年轻,林珑和香如当即便闹将起来,惠蓉只留下一句“留在此处,等我消息”便原路返回庄里。二人在林间废屋等了一天一夜,着实按捺不住,偷跑回去,谁能料等到的竟是死别。

    之后就如同方才二人所言,官府向外放出消息,云威山庄只是夜里走水才遭此大祸。可见过的人都分明知道,庄里上下草木皆腥,无一人生还,又怎会是走水这般简单。

    母亲、阿杳,如此惨案皆因我而起,血海深仇又让我如何置身事外?林珑只求一朝夺取功名,揪出幕后凶手,以慰山庄上下百余口冤魂。

    杯中的茶已见底,罢了。

    这边耳根刚清静,别处又喧哗起来。

    林珑朝那边看去,一个有些肥腻的男子正挡住另一人的去路,那人只得见背影,背着一把古琴,身材清瘦,一头如瀑的发丝用月白缎带松松挽起。

    即使身处喧嚣,此人周身也散发出飘逸之气,宛若谪仙,很想让人一探究竟。

    刺耳的吵闹声响起。

    “怎么!他弄脏了小爷的衣裳,赔不起银两,让他唱个小曲儿来赔罪,也不过分!”说着那双肥手就朝那人伸过来,一旁跟着的老仆从有些佝偻,忙上前护着自家公子,嘴里念叨着:“大爷高抬贵手,我家公子是上京参加会试的举子…”

    却被那胖子带的手下一把扯开,推在了地上。

    举子?林珑显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神探向这边。

    “这不是柳员外家的,听闻他好男风,今一见,果然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啧啧。”一旁的食客小声嘀咕着。

    瞧那胖子手上戴了枚不小的琥珀戒指,成色极佳,估其身份应是非富即贵。只是天子脚下竟由得这种无赖横行,林珑眼底生出几分厌恶。

    “瞧你长得倒还真是细皮嫩肉,不如从了本大爷,还用考哪门子会试”一双猪手还没触到白衣男子,却被香如一把反折成不可思议的形状,顿时疼得哇哇大叫。

    “他妈的!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上!”胖子疼得脸皮直抽,却也挣不脱手来。

    对峙的当儿,却听周围谁叫喊一句:“李陵来了,还不快停手!”

    那猪皮一听却更带劲挣扎起来,一时竟抽脱了手,二话没说,带着随从一溜烟儿地跑了个干净?!

    “果然是小鬼怕恶人,你看窜得比孙子还快!”一旁的又在小声嘀咕着。

    林珑扶起那瘫坐地上的老仆从,又蹲下看这散落一地的书册,落眼处尽是琴谱,工整拾掇起,掸了掸灰尘才交予这位白衣少年手上。

    初见只得背影,还看不真切。此刻他正有些慌乱心痛地看着手中的琴谱,林珑从高处看他低下的面庞,眼窝落在一处阴影里,偏细偏淡的眉眼间缀一粒红痣,有一股说不出的抽离疏淡。这般仙韵,怕是大多女子都自愧不如。

    “老奴代我家公子多谢贵人援手。”佝偻的老仆从作势就要拜倒,却被林珑一把搀了起来,不知有意无意,只觉那老翁将手往袖子里一躲,林珑也未太放在心上。

    再看那白衣少年,只羞怯拱了拱手,以示感谢。

    “起开!起开!没见到李陵公子来了,站这挡劳什子道!”一个蓝衣小厮狗仗人势一般地喝起来,从人堆里硬是辟了条路,像是去往雅间的,而五丈开外,正缓缓踱来一个男子,惊了众人眼光。

    发髻梳得光洁,仅用辫发装饰,一身素色绛紫袍服,腰间一串双鱼忍冬纹金泥蹀躞带,悬了香囊、钱包等不少零碎物件,却丝毫不显繁琐复杂。见其眉宇秀整,面色莹润,一双含情目似笑非笑,林珑当即断定,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京城纨绔”了。

    “见到这位爷那可得躲远点咯,人家可是当朝光禄大夫李密的养子,惹不起惹不起。”旁边的一位小声提醒了他们一句,林珑这才回过神来,又靠里站了一站。

    若说这位李陵公子,林珑她们倒真没听过,但这光禄大夫李密就可谓是妇孺皆知的,当朝大佞臣了。传说这人奸邪谄媚、无恶不作,当朝天子之所以变得如此“无成”,跟他脱不了干系。光禄大夫原本是为皇帝出点子的官职,而这李密却专门投其所好,成日进贡奇鸟异兽逗得皇上龙颜大悦,自己私下也捞得不少好处。好在这朝纲有贤相李言清掌持,才能有如今的太平。

    只是林珑没想到,这佞臣之子倒生了如此一副好皮囊,举手投足间居然还能看出几分亲民?

    “还未敢问公子如何称呼?在下许无斓。”旁边这位白衣少年似乎鼓了勇气才开口,声音极为清冷磁性,若不是刚目睹他被恶霸欺侮,林珑倒真要以为他是谪堕的仙人了。

    “你叫我林珑便好,刚听老人家说许兄是来参加会试的举子,咱俩一样,我刚到京城还没多久。”

    “原来如此,我与老应是今日刚到。既然你让我叫你林珑,那你还叫我许兄也未免太见外。”许无斓不禁抿嘴一笑,更添几分生气。

    林珑在心里由衷感叹,这大梁倒真是盛产美男了,“那我…叫你无斓,如何?”随即掀唇笑开,调戏一下美男不算犯法吧。

    此刻该换做许无斓愣怔了,大抵从不曾被人这样称呼过,林珑声线软糯,一句“无斓”颇显出几分亲昵来,一时间连许无斓自己都没发现,那苍白面颊上氤上一缕粉云,只一霎就消散了。

    四人相伴一同出了酒馆,出门时林珑只觉后脊有些发怵,回头望去,满堂食客,并无异样。

    楼上雅间里,窗棂后的目光也收了回来。

    四人前往的是位于城南的鸣蝉寺,朝廷每年都将此处赁为举子寓所,前来参加春闱的举子若没有住处,均可无偿在此栖身,三餐还有斋菜、僧粥免费供应,于异乡举子来说,再是便利不过。据说这种办法也是首辅大人李言清提出实施的,举子们感戴首辅恩德,也将此处称为“言清寺”。

    许无斓被分去了西院,而林珑与香如也回了东院的住所。

    只是,门还未来及闭上,隔壁的“瘟神”循声就过来了,“哎哟,你俩咋这会儿才回来!”摊上魏凯旋这么个邻居,林珑和香如倒真是叫苦不迭了。

    “有什么吃食没有,一整天呆这鸟寺里可馋坏老子了!”魏凯旋骂骂咧咧地进门,惊了二人一跳。再看他在羊皮袄上胡乱抹了两把,大咧咧坐倒在林珑对面。

    此人名叫魏凯旋,同林珑二人前后脚到寺,索性被分在了隔壁,成了邻居。斧劈般的棱角,肤色偏黑,一身羊皮小袄,这魏凯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读书人,不仅举止颇为离格,还极贪嘴,每每落了日头,总要来林珑屋里打扰一番。

    “愣着作甚,爷肚子饿了。”二郎腿直接翘上了茶桌,林珑见其一副无赖相,无奈摇摇头,转而看向了一旁的香如。

    香如一张包子脸有些愤懑,气得偏头到一边,不愿搭理。

    “香如?”林珑没法儿,抬高了几分音调。

    小丫头气得一跺脚,才从怀里磨磨蹭蹭摸出一包板栗饼,朝那魏凯旋递了过去,极不情愿地。

    那魏凯旋手长,一把捞过来就往嘴里塞,咽吞虎咽活脱一副饿鬼托生的模样。

    瞧这主仆二人,一个恼一个怒地,魏凯旋反倒心里生出气来,朝着那小书童就撂了话,“小气劲儿!爷又不是白吃你的。”

    把那啃了半拉的糕饼往旁出一扔,伸手探进上衣内袋,摸出了个闪微光的物什,好不在惜地撂在桌上,“赏你了。”

    这会儿,林珑却不由得眯住了眼,桌上这样玩意儿,不是今日酒楼里那柳家少爷手上的琥珀戒指,又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