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京的第二日，柳秀成给自己和女儿拾掇拾掇，就朝叔父柳民安家而去。自柳秀成长姐柳容成成年后袭了卫国公爵位，她叔父一家就从卫国公府搬了出去，不管柳容成怎么挽留，都不曾动摇。距离是远了，但两家关系却依旧亲近。
柳秀成周岁时，因着她父亲在并州做刺史，不幸遭遇突厥围城，一家子人里就她姐姐和未满周岁的她被忠心的亲卫救了出来，她的父母和两个兄长全折在并州。而她的祖父母老卫国公夫妇闻说这等惨事，年事已高支撑不住，在月余时间内相继哀恸而逝。柳秀成和她姐姐是由她叔父叔母一手抚养大的。她叔父叔母人品清正，视她们姐妹为己出，柳秀成自然也事其如亲生父母。
柳秀成到叔父府上时，看着大门上方牌匾眯了眯眼，上书“柳统军府”。她的叔父柳民安是神武军的统军，位居三品。神武军是北衙三军之一和南衙八卫合为天子禁军，禁军为天子亲卫，而统军是其中最高的官职，他的叔父得官家信任，可见一斑。
柳秀成抱着女儿走进屋内，一见到坐着首座那个眉目柔和如初的妇人，眼眶顿红，放下女儿，急急上前牵住叔母的手，喊道：“叔母！”清冷如她在久别的至亲面前也有一些端不住。
她的叔父柳民安是军伍中人，性子豪爽却粗疏，哪会照顾孩子，是叔母苏兰质费尽心思把她和她姐姐抚养大的，衣食住行，无不耗心。尤其是她，因着在周岁时就遭受了诸多波折，虽是侥幸活了下来，但身子弱得连喘口气都困难。苏兰质为了留住她，把长安有点名声的大夫都找了个遍。柳秀成能顺顺利利地长成名扬长安的亭亭佳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经纶世务，无一不通，在这背后，是苏兰质用心无数。
“五娘！”苏兰质紧紧攥住着侄女的手，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自己生有一子一女，加上柳容成柳秀成姐妹，她一共养过四个孩子，其中她最偏爱的却是她为之付出最多也最令她骄傲的柳秀成。她出身江南吴郡，模样也是照着江南女子的模子刻出来的，姣花照水，弱柳扶风，无一处没有江南烟雨的影子。便是如今年过四旬了，那种楚楚气韵仍然保存的极好。
旁侧一并候着的柳敏成说道：“阿娘，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哭成这样，小心羊奴笑话你。”她是苏兰质亲女，也是柳秀成堂妹，说起话来格外的放肆。
这话说的极不讨喜，苏兰质纵使还未从久别重逢的欢喜中回复过来，也忍不住啐了她一口，“什么叫这把年纪，有本事你别活到这年纪啊！”不过被女儿这么一提，她的目光不由落到羊奴身上。
羊奴突然被母亲舍下，还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说不出的可爱。
苏兰质看得心都化了，但顾着侄女先前跟她说的话，还是忍住没去触碰她，只柔声说道：“羊奴，可还记得我是谁？”
柳秀成在外多年，如意之时，还没感觉。但逢不顺，却会思念起叔母。尤其是怀着羊奴那会，因着孕相糟糕，日思夜想，人都清瘦了几分。只是还没等她瘦个彻底，苏兰质已经千里迢迢从长安赶来了。苏兰质在益州一直留到柳秀成坐满月子，才动身回京。连羊奴的乳名也是她取的，羊奴刚生下来时白白嫩嫩的，可不就跟只小羊羔似的。
羊奴恹恹地摇了摇头。昨晚新得了个姐姐，两人在她的房间里玩到很晚，今日又是天还没亮就被阿娘拽出府，到现在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哪里能认人，更别说这人生来也没见过几面。
然而羊奴的冷淡无法打消苏兰质的热情，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羊奴，只觉得她这处像柳秀成，那处也像柳秀成，处处都能让她想起柳秀成幼时的模样，爱得不行。羊奴整个人都要被她看化了。
柳敏成唉声叹气地对身侧一个白白胖胖的娇憨小娘子说道：“珠珠，你外大母见异思迁了，你失宠了。”
正伸手从琉璃盘中拿蜜饯的小娘子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蜜饯，愣愣地问道：“那我还能吃外大母家里的东西吗？”
堂中静了一瞬，然后几个大人哄然大笑。
崔如曼一边捂嘴笑，一边说道：“有你舅母在，就算你外大母不疼你了，也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大名薛令小名珠珠的小娘子松了口气，放心地吃起口中蜜饯，视周边大人的失态于无物，隐有泰山崩于前而继续吃之势。
苏兰质幽怨地问：“外大母对你诸般好处你就记得吃这一项吗？”
珠珠小娘子很有眼色地否认道：“当然不是，还有其他好处，就像……”珠珠黑白分明眼珠子咕溜溜地转个不停，蓦地一亮，“外大母生了阿娘，阿娘又生了珠珠，然后珠珠才能吃。”
笑声如火遇油泼，越发赫赫。
“你这吃货。”苏兰质失笑不已，招了这颗娇憨的珠子过来，指着羊奴跟她道：“这是你羊奴妹妹，比你小两个月，珠珠能不能照顾她？”
珠珠看着羊奴沉思一会，问道：“她吃得多吗？”
苏兰质笑盈盈地反问：“吃得多，你当如何？”
珠珠一脸苦恼道：“可是我家养不起她啊！”
众人瞠目，崔如曼问珠珠道：“珠珠，为什么你觉得你家很穷？”
珠珠一脸忧愁道：“阿娘连零嘴都舍不得让我吃，这还不够穷吗？不过我想好了，我可以少吃一点，这样省出来的就能让羊奴妹妹吃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做出精打细算的模样，实在是可乐极了。
逗得其他人又笑了起来。
掺杂在笑声中的一道稚嫩的哭声格外显眼，羊奴哭着问柳秀成：“阿娘，你要把我送人了？”
珠珠见了她哭，愣了片刻，眼珠子一转，立刻陪着哭起来，只不过比起羊奴情真意切的哭泣，她纯粹就是干嚎。
一个真哭一个假哭，此起彼伏，令人头大不已。
柳敏成没好气地跟珠珠说：“别掺乱了，不会怪你的。”
珠珠哭声顿止，脸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水分都没有，看得人哭笑不得。
珠珠小娘子短暂人生里所有的社交经验都在告诉她，如果她不哭的话，一旦大人过来，哪怕其他孩子哭的原因跟她毫无干系，她都要挨骂。骂的语句不外乎“怎么没有照顾好妹妹/弟弟”、“你是不是欺负别人了”这些。吸取教训后的珠珠就学会了陪哭这项技能，可惜技能没修炼起来，暂时还停留在干嚎阶段。
珠珠这边好解决，羊奴那边却麻烦。
柳秀成几乎都要赌咒发誓了，羊奴才肯相信自家亲娘没有不要她的意思。
苏兰质看着这忙乱景象，忍不住幽幽一叹。
一旁的儿媳崔如曼不解其意。
终于哄住女儿的柳秀成柔声道：“叔母，我从弘郎那里听了消息，这次述职，三姐的官职也要调到京中来了。”
托裁军令的福，戍边二十年余的，如今就任云中都护府副都护的柳容成——柳秀成的胞姐终于能调回京了。
苏兰质目光猛地一亮，“当真？”
柳秀成含笑颔首道：“自然是真的。那时叔母就可以给三姐挑个俊俏郎子，跟着生个白白嫩嫩的侄孙了。”
苏兰质喜不自胜，一会看看羊奴，一会又看看珠珠，仿佛透过她们能看到将来柳容成生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才起的忧愁一扫而光。只是她欢喜着欢喜着，突然又面现忧虑道：“三娘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生。”
柳秀成宽慰道：“年过四十的女子都有生育的，三姐身体一向强健，就更不用说了。”
苏兰质连连点头，低声说道：“也是。不过年纪大了，生育风险也大。不成，还是要提前预备好药材和大夫才行。”
一旁的柳敏成低声嘀咕道：“三姐那郎子连个影子都没有，你就想到孩子去了，这也太急了吧！”
崔如曼听得真切，忍不住暗笑。
阿家盼三姐成亲生子盼了二十多年，如今终于见了希望的曙光，自然是火烧火燎般地急，生怕一不留神就错过这次机会。
等到苏兰质把柳容成孩子将来的婚事前途都定好时，她的丈夫柳民安放衙回来了，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秦景弘。
统军的权限高，要调个轮值是很小的事情，故而柳秀成能见到她的叔父柳民安。像她的四堂兄柳平成作为就没这么大的权限了，他翊卫中郎将，翊卫掌宫禁宿卫，这个辰光，他还在宫中值守。
柳民安容貌英武，身量高大，颌下留着短须，目光如炬，浑身上下都透着行伍中人特有的英武豪迈之气。他大步上前，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在柳秀成身上扫了好几回，才满意地拍了拍秦景弘的背，“你把五娘照顾地不错。”
秦景弘脸上的笑有一瞬的僵硬，他绷紧了身体，才没被那力道拍得移了位。
苏兰质朝柳民安招招手，指着柳秀成怀中的羊奴说道：“你来看看羊奴，是不是像极了五娘小的时候。”
柳敏成暗自呵了一声，柳秀成在羊奴这个年纪，拿药当饭吃，消瘦憔悴地跟张纸似的，而羊奴被养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十分健康，哪里相像了。
然而柳民安仔细端详羊奴一会，感叹道：“确实很像。”他一把抱过羊奴，稳稳地举国头顶，笑眯眯道：“来，羊奴，叫外叔祖。”柳民安身长近六尺，双臂一伸，就有两个常人那么高。
苏兰质柳眉一竖，猛地站起身，喝道：“柳民安，你给我放下羊奴。”
苏兰质一凶，柳民安的心就跟着一颤，他顺从地放下羊奴，但还是忍不住争辩道：“我们柳家的骨血，哪有那么胆小，不信你看羊奴。”
众人一看，竟这么一遭折腾的羊奴脸上果然没有害怕，只有跃跃欲试。
苏兰质狠狠瞪了柳民安一眼，“便是她不怕，你也不许这么玩。小孩子娇嫩的很，不小心磕到碰到，便是悔之不及的事。”
柳民安怏怏住嘴。
柳秀成说道：“这也不一定，小孩子多碰几下长大了才结实。等羊奴长大几岁，我还打算送她到叔父这练武呢！”
苏兰质忙反对道：“这不行，你叔父怎么教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狠怎么来，羊奴哪能让他教。三娘往后不是要留京吗，让三娘来教，也让她学学怎么带孩子。”
柳敏成闻言大笑，“阿娘你到底是疼羊奴还是坑羊奴啊！三姐下手可比阿耶没分寸多了。”
身为柳容成亲妹的柳秀成坚定地摇头，“三姐绝对不行。”
柳民安同样说道：“三娘手下实在太没轻没重了。”
被全员反对的苏兰质在沉默一瞬后，恼羞成怒道：“三娘怎么了？再没轻重那也是以前的事了，她现在怎么可能会没长进。”
柳敏成、柳秀成、柳民安：绝对可能！
奈何苏兰质是站在柳家食物链顶层女人，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没一个敢出言反驳她。
在女儿和侄女期盼的目光下，柳民安移开了视线，神态自若地拍了拍秦景弘，说道：“晚膳用过没？没用过，那正好，就在我府上用吧！不用客气，饿到你没关系，饿到五娘和羊奴就不好了……”半点看不出转移话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