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景元九年,自周太.祖定鼎天下以来,周朝就一直陷在战争的泥沼里挣不出来,打完南朝打突厥,打完突厥打吐蕃,打完吐蕃又打高句丽,打完高句丽又再和突厥打……打来打去打到如今第四代皇帝,突厥被破,四方皆定,人们终于安居乐业了。

    立春过后,北风仍带着些许未褪的料峭,长安朱雀门口的兴道坊西街大道上,占据了大半个街坊的梁国公府气势巍峨,大门门口一群衣着锦绣的仆从们肃颜以待。

    梁国公和襄阳大长公主外放九年的幼子淮安郡公终于要回京述职了。

    若说人生来九分三六九等,那淮安郡公秦景弘必然是最上流的一等。父亲出身开国公府,娶的是孝宗爱女襄阳公主,兼之自身才干上佳,在孝宗、先帝两朝节节攀高,如今已是尚书右仆射。秦景弘出生不满周岁,就被先帝封为淮安郡公。更难得的是他还继承了父亲的才智,年方弱冠就进士及第,娶的还是长安赫赫有名的美人,在北境战事频起的时候被外放到拥有天然地势保护的益州,从县令做起,一帆风顺地升到了益州刺史。这样的人生堪称和风顺水至极。

    梁国公府内的正堂处,身着玄色宽袖云锦褙子的襄阳大长公主坐在首座,手上捧着白玉凤纹茶盏,保养得宜的春葱十指不断地摩挲着茶盏上的纹路,一双眸子时不时地朝门外望去,全未发现盏中一两千金的武夷雀舌早已凉了个透,兀自凝眉道:“不说已经进城了吗!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到?”

    坐在下座的舞阳长公主兼梁国公世子夫人朝心焦的姑母兼婆母提议道:“不若再派个下人出去看看?”

    襄阳大长公主身侧的梁国公捋了捋下巴处那撮乌黑浓密的山羊胡子,对妻子说道:“消停些吧!统共半个时辰不到,就派出去四个了,上个出去的都还没回来呢。正值元日节假,进城出城的车马多的是,耽误点辰光也是常事,殿下耐心等等就是了。”

    襄阳大长公主闻言,精心描成的倒晕眉一竖,怒斥道:“我都快九年没见三郎了,还不够耐心吗!”眼眶说红就红,“可怜我的三郎在那等蛮荒之地,爹不问娘不亲的,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堂堂天府之国就这么被委屈成了蛮荒之地。

    ……三年前,你的三郎才回京述过职。

    梁国公抽了抽嘴角,转头冲着长媳吩咐道:“派吧,爱派几个派几个,要是人不够,把老夫也派出去,索性清净。”

    襄阳大长公主冷哼一声,“就你那脚程,便是出去了,也不过添乱而已?”

    梁国公竟无言以对。

    舞阳长公主看得哭笑不得,都说人越老越小,她这对公婆年轻时一个赛一个正经严肃,老了反倒跟孩童一样,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喝着自己的茶的梁国公世子突然开口道:“来了。”

    座上的老夫妻立刻收声,朝屋外看去。

    没一会,堂屋外就传来一阵隐隐约约脚步声,随着脚步声渐近,身材高大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着刻丝游麟皂袍,头戴束发琥珀冠,纵使是一身的风尘也难掩眉目间的耀目光华。他走进来,撩起袍子,跪了下来,喊道:“阿爷,阿娘。”

    襄阳大长公主连忙起身把他扶起,眼神就像藤蔓一样缠在青年身上,紧紧地绕了好几圈,才开口哽咽道:“三郎。你瘦了好多。”

    见到幼子,虽然不胜欣慰,但到底秉持了往素的冷静稳重的梁国公无法出言附和此等违心之言。

    秦景弘背景赫赫,能力亦是出众,在益州官场上无往不利,兼之有爱妻娇女相伴,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体重升得比官职还快,即便被他妻子拎着耳朵去锻炼,分量明显也比以往重了许多。

    舞阳长公主问道:“三郎,秀娘和侄女怎么还没到?”

    正拉着儿子各种嘘寒问暖的襄阳大长公主眼睛一亮,目光向秦景弘身后扫去,可惜只见一干仆人,并没有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小身影,“羊奴呢?”

    羊奴正是秦景弘女儿秦希音的小名,秦景弘与其妻子鹣鲽情深,奈何世事难全,两人婚后多年都未有子息,令双方亲长都挂心许久。孰料山回路转,这二人到了益州的第三年竟是传出了孕讯,生下来的就是这位小娘子。因着秦景弘子嗣艰难,这位小娘子在襄阳大长公主这的稀罕程度甚至还在舞阳长公主所出的那对子女之上。

    自进门后,就被襄阳大长公主喋喋不休的母爱所环绕的秦景弘这才得了开口机会,“刚进城时,圣人就派宫人来召秀娘一见,羊奴黏秀娘黏得紧,跟着一并去了。”

    他口中的圣人指的是当今皇后薛安,薛安与他的妻子柳秀成相交于总角,二人情同莫逆,便是柳秀成离京多年,两人也不曾断过书信。今日柳秀成回京,薛安甚至不等她回府稍歇就急吼吼地召她入宫。

    一旁的舞阳长公主闻言,眉头一锁,“自永平五年晋王和安乐病殁以后,圣人就性情大变,至今依旧。好酒无度,喜怒不定,性子起来连官家都只能避让,更是甚少召人想见,这几年更是乖僻,连她亲母镇国公夫人都不肯见了。”

    舞阳长公主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妹,薛安正是她的嫂子。身为皇室中人,她对宫里情景远比平常人知道的要多得多。

    当今皇后薛安是官家的皇后,同时也是立下灭突厥、平吐蕃、征高句丽等赫赫战功的大周军神镇国公薛嘉唯一的女儿,薛太后最疼爱的侄女。永平元年,官家登位,自承天门迎薛安入宫为后。永平二年,薛安诞下一对龙凤胎,官家大喜,未满周岁就封他们为晋王和安乐公主。晋王是官家未登位前的封号,再加上寓意极佳的安乐,足见官家对这对子女的宠爱。这本是花团锦簇之景,奈何永平五年,一场时疫自河南道汝阳郡起,死者十之六七,不过三月,疫至长安,龙凤胎和皇后一起染疫。七日后,被十几封圣旨从汝南郡召回京的医圣蔡闲抵达长安。可还是太晚,薛安病愈,但那对龙凤胎却去了。第二年,官家就改年号为景元,如今已是景元九年,那场风波过去也近十年了。

    “秀娘秉性柔弱,也不知应付得来不?”

    单纯良善的梁国公府长嫂为自己的弟妹忧心忡忡,全未发现在听到“秉性柔弱”四字评价时,在场几人脸色都有一瞬的扭曲。

    你是不是对柔弱这个词有什么误会?

    熟知自家妻子秉性的秦景弘干咳了两声,“阿嫂多虑了,秀娘与圣人情谊深厚,今日不过叙个旧而已,哪那么容易出事。”

    舞阳长公主正要多关心几句,就被襄阳大长公主打断道:“先别说了,三郎且先去自己院子那安置吧!”

    秦景弘如闻大赦,连忙退下。

    而舞阳长公主还没反应过来,梁国公世子便对她道:“三弟此次回府,事物交接繁杂,既然弟妹不在,你暂去搭把手吧。”

    舞阳长公主深以为然,便跟着丈夫出去了。

    偌大的正堂忽地空了下来,襄阳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跟身边的丈夫抱怨道:“这些年了舞阳还是这么……”念及到底是自家孩子,“蠢”这一字还是被咽了下去,“——憨,半点长进都没有。”

    梁国公眉都没抬,就把话堵了回去,“她能如此,不正因为你。”

    襄阳大长公主哑然。

    舞阳长公主是先帝与废太子妃祝氏的幼女。先帝还在太子时,执意废弃原太子妃祝氏,另立薛氏。祝氏被废不久郁郁而逝,当时舞阳不足三岁。舞阳的兄姐自顾不暇,而薛氏非自愿入的宫,心中恨意浓重,亦无多余的怜悯分予这位年幼的公主。皇家子女,听来贵极,但失了父母照拂的年幼公主,在那人心杂乱的后宫难活得亦是艰难。彼时尚在世的孝文皇后看不过眼,把这个可怜的孙女托付给了长女襄阳大长公主,而先帝未再过问这个女儿。

    襄阳大长公主怜舞阳身世,待其如同己出,用心教养。可惜最终教出个天真善良的憨货来。对比她那三个在宫里长大的千伶百俐的兄弟姐妹,真是惨不忍睹。所幸有表兄梁国公世子愿意接盘,否则襄阳大长公主还真不敢把她嫁到别人家去,生怕一个错眼就让人把她给卖了。

    念及往事,襄阳大长公主不禁又叹了口气,叹后又笑了起来,“这样也好。秀娘那般的性子,若是舞阳聪明点,怕还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