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先皇病危,十三岁岑湛登上皇位,岑湛自幼便对母亲华太后非常依赖,为了新皇能将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开,先皇命华太后涉政。
华太后自从入主中宫,便成了先皇的一只左膀右臂,对政事有着超乎寻常女子的谨敏嗅觉,可惜如今的她不复昨日,她的重心已从百姓万民,缩小到她的一亩三分地。从她治政那年起,便不断地安插华姓外戚入朝,巩固她的华氏家族地位,外有手握重兵的将帅,内有她的甥女侄女。她就是那么个要强的性子,先皇早知她会一手把持朝政,必然不肯放权给岑湛,也隐隐地,担心他的江山会落在华姓手里,于是快要死的老皇帝在临终前又下了一道后患无穷的旨意,让皇叔涉政,分华太后的权。
摄政王诚然分了华太后的权,但他对岑湛的威胁,让岑湛这四年来过得忧心忡忡。岑湛今年十七,已有足够的能力全权接下王座,岑湛的长大是摄政王头等忌讳的事儿,一些迹象也在含蓄地提示着,摄政王可能会有大动作。
兵部与军营中各职权人员的变动近期趋于频繁,对于粮草方面的调度也显得有点儿暧昧不明,岑湛怀疑摄政王在屯积粮草,灵州地区钢铁等金属价格忽然暴涨,而灵州是摄政王的封地,种种现象都指向了一个可怕的设想:摄政王很可能在灵州建了秘密兵工厂,意图不轨。
幸好还有一个能与摄政王一较高下的华太后,他们两人权力均等,有了她的制约,摄政王想从明面上争取利益的计划基本泡汤,因此才动了下下策。
他想造反。
自那日后,章庭湮虽和季长安出入成双,但两人已很少说话,平时当着别人的面客客气气地大人长,大人短,一旦背开了人,她脸上的笑容便虚假地如同雕塑。
这样貌合神离的状态持续了很久,一晃两个月过去,在这两个月里,皇党与摄政王党的明争变成了暗斗,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波,正悄悄来临。
“东卫使团?”章庭湮穿着一身绛色华服,听到孙太傅说这消息时,她正在五里街的一角吃豆花儿,“来得挺快,何时能到达?”
坐在她对面的孙太傅也要了一碗白嫩嫩的豆花,不满地瞥了章庭湮一眼,“你还知道个什么哟,动辄请假旷朝,东卫使团早已出发,约摸四五天后进京。女人就是女人啊,一遇到感情的事,就开始失去了主心骨。”
“老太傅这意思莫非在影射当今朝廷……”
“可不带你乱说的,死后生。”孙太傅年纪大了,牙齿不全,骂起人来格外有种咬牙切齿之感,“任谁都能溜是么,不过看在你请我吃豆腐的份上,原谅你一回。”
章庭湮但笑不语,默默给孙太傅的豆花碗里添了些陈醋,拿着醋壶的手空中一停,此情此景,一老一少,明明突兀至此,却让她无可抑制地,将从前的某个面面与此刻重合。
无尾巷,深夜,那是多少回重播于脑海的画面,永不能忘怀,更不曾释怀。
一碗鲜香诱人的馄饨,一个俊美如画的男子,一份温热如阳的心情……
“老板,来碗豆花。”男子声音悦耳,令人闻之舒心。
可听在章庭湮的耳中,却五味杂陈。
孙太傅一见来人,忙笑道:“季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吃豆腐?哦,豆花。”
老不正经的。章庭湮暗骂,年轻时只怕没少去花街柳巷吃女人们豆腐。
季长安随声一看,正见章庭湮垂下头去,专心搅动她勺下已然被扰得稀烂的豆花,看得他眉头狠狠一蹙,“章大人,再搅味道就不好了。”
“哦?”章庭湮仍未看他,目光宁在那碗烂碎的豆花上,也不愿去瞧如花似玉的世子爷,她舀起一勺豆花,不上心地瞧着:“是么,不是早已变味了么?”
她一语双关,听得季长安唯有一声苦笑。自从那晚他承认他对她“别有所图”时,两人的相处模式便被彻底打乱,人前,他们是上下级关系,除非任务需要,否则她有多远便会离他多远,仿佛在他身旁多待片刻,就会被他给生抢了冰魄一般。
老板盛了豆花,见旁边没有空座,正好章庭湮这桌上只有她和老太傅,就把季长安那份放在这桌上了,季长安看章庭湮眼光略嫌弃,端了碗本想到别的地方将就一下,没想到老太傅一海口干了剩余豆花,飞快地提碗让了个身:“季大人请坐,我正好吃完,走喽。”
“大人……”
孙太傅仿佛没听见季长安喊,以他这个年纪根本不可能有的速度迅速离去。
气氛一时间尴尬下来,季长安端着豆花碗,平日里潇洒不羁的他,落寞地站着,有些无所适从。
“季大人脚力好全京城皆知,所以大人就……”
“砰,”季长安不轻不重地将碗墩在桌上,坐在了她对面,“今日的豆花倒是格外鲜嫩,可某人的嘴,一如既往地损。”
“大人有话就说,别阴阳怪气的,”她继续不遗力地搅动碗中豆花,直到其成了一碗稀水,“孙太傅刚说东卫使团即将进京,这事大人听说了吧。”
“自然。”季长安是个崇尚完美的男子,实在看不下去她那碗稀水,唤了一声“老板”。
“唉,季大人那碗里好像比别人多了两滴香油。”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季长安自认算得上君子作风。所以他将自己的豆花推向了章庭湮。
章庭湮打小熟读四书五经,深知礼义廉耻,于是把自己这碗被和成稀水的豆花推到了季长安眼前。
季长安道:“不久会来,到时可能需要你负责接待,后面的虽说不是机密,但能不说就不说了,若是方便的话,我亲自去你府上……”
章庭湮截下他的话:“不方便的。”
其实季长安该要表达的意思都有了,东卫使团隔几日进京,由她负责接待事宜,并且接待的地点是她的侍郎府,章庭湮呵呵了东卫人两声,东卫倒是挺看得起她嘛。
“最近夫人还去你府上么?”季长安至今对她仍有羞愧,两个月来,他也尽量找机会与她和解,但他不知道他对妹妹的私心,会让她那样介意,多少在心里对她是有些埋怨的。
“夫人来没来,你这个做儿子会不知?”章庭湮津津有味地吃着那碗多加了两滴香油的豆花,瞧着季长安:“大人您为什么不吃啊?”
季长安笑得微窘,看着实难下咽的豆花叹了一口气,“章大人亲手调制的豆……浆,本公子岂有不吃的道理。”说着盛上一勺入口,“嗯,依然是从前的味道,看来我之前说错了,这豆花又何曾变味呢?”
吃完豆花,季长安揉揉不适的肚皮,请章庭湮进了他的马车。
等上了马车,季长安才将东卫使团一事的细节于她仔细剖析:“东卫使团这次是以一位太子太保为首,意思是代表太子而来。东卫太子你听过么,曾在十岁册封时,当着满殿朝臣放出豪言:一日不复卫国,孤一日不称卫帝,令满朝动容。皇帝不仅不怪太子,还重加奖赏,太子今年二十一岁,却已在三年前掌国玺监国,可不用经皇帝而独断乾坤。”
“听过一些的。”章庭湮避免接触季长安的眼睛,“这个太子和你一样,二十来岁未娶妻生子,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曾放过豪言,卫国一日不复,他就一日不碰女人呢?”
季长安眼睛危险地一眯。真心觉得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久了,他会变得跟她一样没个正经。
“这点,我是不知的。”季长安道:“使团约有一百来人,除了太子太保,还有一位礼部侍郎,其他一些属下及侍卫,他们在京城一切活动,包括进宫见圣,吃喝玩乐,都将由你与礼部安排。”
“为什么是我?”
季长安反道:“为什么不是你,若换成我,你大约又会问,为什么是我季长安了。”见她不信,季长安道:“因为他们风闻我天裕朝出了个精明能干的女侍郎,无不趋之若鹜。”
章庭湮定定地瞧他。
季长安一挑眉,询问的意思。
“季大人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章庭湮说道:“他们来京必然会提起赵直一事。”
“赵直身负十条人命,这次,是我朝向他们发难才是。”
“然后呢?”真是可笑,在朝中凡是有点眼线的人都清楚,张家案的真凶另有其人,只不过没人敢撼摄政王大腿,刑部又迫于限期破案的压力,便将事情摊在了赵直一人身上,事情过了便过去了,东卫没找自己麻烦,反倒是自己找东卫,忒说不过去了点儿。
要说东卫太子“一日不复东卫,孤一日不称卫帝”这句话对一个十岁孩童来说确实霸气,一个才十岁的孩子便懂得家国尊严,那这个国家将是何其可怕?
百年前岑姓将军造反,当然那时的卫国吏治**,朝廷无能致使百姓疾苦,较符合造反条件。卫国在割据中一分为二,河西为岑姓的天裕国,原卫国被世人称为东卫,失去五分之二土地的东卫再不复中州大国往日辉煌。
“没有然后,”季长安眼光悄悄暗下,“谁知这趟使团进京,会生出什么变故来呢。”
章庭湮摸着她根本没毛的下巴,转过头,视线透过随着马车晃动而一开一合的窗帘,看着不停后退的建筑物,她神情遥远,若有所思,“摄政王那头已经有了异动,这个时候东卫使团进京,确实像来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