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觉得,使团安排在我侍郎府会不会……”章庭湮回头,见季长安手中一捧着一件叠成整齐四方的绛色朝服。
“你身上那件太大了些,这是皇上命人重新裁定的新衣,应该会合身了。”他将朝服往她面前递去,“稍后我跟你去一趟侍郎府,看看如何布置人手,回府后换了这身新衣裳,我们一起进宫。”
章庭湮去接季长安手上的新衣,意料外碰到他温热的指尖,触电般手指一缩,那股子暖意直入心间,她竟下意识地险些落荒而逃,终是稳下手来,接过了朝服。
偶见朝服袖口的里子是淡雅梅红色,她不禁眼前一亮,这是专为女子准备的颜色?心喜岑湛有心。又见袖口的走线对比专业针线匠的手艺略显粗糙,官服这物件儿神圣,做工方面出不得一丝瑕疵……她抬眼看向季长安,这时本对她注视的季长安连忙背开了目光。
想起她带小天住进侯府的那晚,季长安为小天逢补,似乎手上的针,走的也是这样平平无奇,却很精秀细致的线路,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那一晚情景,季长安专注地坐在一盏油灯下,原本手上那件小天的灰衫,变成了她手上这件华丽的朝服……
“以前的事,全当过去了好么?”季长安软声问道,期艾地看着她。
她讽刺地笑道:“我不会因为你示好,就答应救你妹妹。”
“季晴的事我们另想办法,不会强迫你。”他认真地审视她的一颦一蹙,像孩子在不断观察大人的微表情,唯恐自己做的不好,惹得她有一丝不悦。两个月来他第一次跟她说,希望从前的介意都烟消云散,原本在他看来,她是个心大如海的女子,可她用长达两个月的冷漠告诉他,她唯独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苛刻。
她回避这个话题,“以后别说这件事了,你不是要去侍郎府看地形么。”她探出马车,接过马夫小五手里的鞭子。
小五是个挺实相又聪明的属下,立刻乖觉地跳了马车。
章庭湮挥舞马鞭,马车加速向侍郎府奔去。
“哎,两个月了哟,”小五抱着怀,看着驶去的马车,笑呵呵与同样跟在马车屁股后的楚唯说,“我家世子爷总算用他那一腔温柔把冰块给焐化喽,今天起就能看见世子爷真诚的笑脸了呵。”
楚唯和小五一同张望过去,漠然说道:“别高兴地太早。”
“是啊,等他们今晚生米煮成熟饭后,我再高兴也不迟啊。”
“她的脾气我知道,一开始就认定的事,再想焐化可不容易,除非,”他缓下声音,低到自己几不可闻,“他是个值得她放弃骄傲的人。”
“哎哟,那我得赶紧让人回府报信去,明年小少爷的事有着落了……”
侍郎府后花园有一处莲花池,现正是花期,池中一片怡人碧绿,点缀着或粉或白或含羞待放的睡莲,叫人一眼瞧去,便觉身心皆受涤荡,说不出的清逸畅爽。
“后花园安排十名暗卫,这里较偏,如果有人欲行不轨,多半会从这里取道,而且这边的地形较容易让刺客藏身。”季长安边指着不远处的凉亭边说道:“你看,凉亭边上有垂幔,这东西必须撤下来,尽量让视野开阔一些,东卫使者不比别人,若在我国境内出事,那就是开战的事了。而天裕国目前政局不稳,战事能避则避,至少要等到皇上亲政之后,否则会给摄政王以可趁之机。”
章庭湮却没随着他的手看向凉亭那边,仍停在这片池塘中。
“你在看什么?”季长安面露不满,敢情他刚才只是在跟空气说话?
“莲开得漂亮,我忽然很想把她们蹂.躏了。”章庭湮一勾唇,足下一点腾空跃起,在水面上一个漂亮的凌波微步,身子一旋,旋风般扫过其中一只睡莲,再原路返程,当她到达岸上,手中便多了一只水灵灵的粉莲。
她的脚刚着陆,季长安颀长的身子箭一般疾飞出去,轻如无物的脚尖在荷叶上温柔拂过,发生“突突”的两记轻吟声,借着荷叶托起的力量,直向池塘正中飘去,将池塘正中那颗开得最艳的睡莲信手摘下,再回身踩在方才借力的那片荷叶上,原路折回。
“原来章大人爱玩这个。”他将莲递向章庭湮,不知自己早已绽开如画笑颜,在阳光的点缀下,晕开了少见的清朗明艳。
这样的笑容,已足足两个月不曾有过。
章庭湮笑笑未接,话风凉凉,“季大人辣手摧花的功夫可见一斑啊,我府上这莲生得好端端的,怎就惹季大人不开心了呢。”
季长安的笑容立刻僵了住。她能要点脸并且讲点理么?
“那你接不接啊?”
在侍郎府逛了一圈,将府上地形一一记录,哪些地方可能有隐患都一一仔细标注,并告诉章庭湮需要注意防范,等忙完这些事后,章庭湮换了他送的新衣,随他一道进宫去了。
寻常时候面圣是可以不用穿朝服的,这服太隆重而且穿着太拘束,季长安说是皇上想看,便就穿了。
然后当她换衣后走出房间,就见季长安一面将她打量,一面眼含笑意……
女为悦己者容,说的就是章庭湮现在的心情么?章庭湮倒觉得要另加一句才叫贴切:男为已悦者缝补。
前头季长安还说新朝服是岑湛命人赶制,一进元星宫,那位损友皇帝就将发小出卖。
“唉,庭湮这身朝服大小合适,看来长安提供的尺寸刚刚好嘛。”高座上的岑湛向季长安笑问:“听说你为了改个里子,花了三晚上是么?”
章庭湮不由地,手抚袖底那层绵软的绸子,这上面似乎还带着某人兢兢于斯的温度。
“呃,皇上……”季长安脸皮微红。
“臣愚笨,三晚上只能做成那样了,算是,给章大人赔罪。”
“那点事儿她早忘了,放不下的只有你罢了。”岑湛摇摇头,见着殿上这一对女才男貌的璧人,心里生出了些些惆怅,“这回东卫使团进京,朕向使臣说说冰魄的事,若可得,散尽千金亦不惜。”
说到冰魄时章庭湮莫名就难堪了起来,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并非有钱就能得到,何况两国关系紧张,东卫那头连一丝和解的意向也没有,若要从东卫手中得到,一是要有机缘,二是他们奇货可居,非得狠狠宰天裕国一笔。
“皇上,您若纡尊降贵向东卫使臣开口,不是要置臣于不忠不义的境地么?君辱臣死,这事,您还是让季大人去说为好。”
岑湛看着章庭湮一会儿,忽问:“朕觉得,比起向东卫开口,朕从你手上得到冰魄应当更简单一点。”
章庭湮正视岑湛,藏下袖下的手悄然握紧,眼底微微透出了一些泪意。
看出章庭湮的婉拒,季长安忙说道:“章大人有自己的苦衷,请皇上不要为难。”
“这有什么为难的,庭湮是个好心肠人人都知道,那时他拒绝你的要求,是因为她气你的欺骗,现在你们都和好如初了,提提这事又有什么?”岑湛觉得自己在理,没什么好避讳的,便直言:“我们没有在逼谁,身为朝廷命官,更应为万民表率,冰魄虽是无价之宝,但与人命相比它只是个物件,朕相信庭湮懂得分寸。”他看向章庭湮,“是么庭湮?”
被当今皇帝一声声地喊着小名,如此亲和以待,章庭湮从不是个轻易受道德绑架的人,但她真的很怕他们再提起冰魄的事来。
不献出冰魄救季晴,她的良心会有一点点的不安。
可是,她想活。
“皇上……”季长安话出一半,又很快沉默了下来。
“庭湮,如果朕以皇帝的身份,要求你献出冰魄救人,你会拒绝么?”岑湛面色庄重,这时候跟她说话的,是天裕朝一国之君,而不是那个私下里跟她以友人自居的岑湛了。
空气沉凝,有着不能呼吸的重。章庭湮缓缓向座上看去,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回答:“如果臣说不,会被砍头么?”
岑湛忍不住笑出声来,和面色忡忡的季长安对了一眼,回复:“会。”
章庭湮袖中的手便捏得更紧,手心与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岑湛的一个玩笑,季长安的漠然以对,忽让章庭湮心中发寒,尽管他们并不知冰魄对她的重要,但她不知当他们知道真相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她闷到至今都没告诉他们真相,她隐隐地有些怕,怕知道真相的他们,仍会对她提出同样的要求。
岑湛一个带着玩笑意味的“会”字,将她潜意识中的担忧深深挖出,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会不会有一天,季长安,或者岑湛亦或是其他的某个人,会以她的生命为代价去救季晴?
她苦笑,向岑湛俯下身去:“臣与冰魄命连一线,如果皇上命臣去救季晴,便将臣杀了吧,反正抗旨是死,救人也是死。”
“原来你?”季长安心头一震,浓浓自责与懊悔爬上眼底与脸庞。
岑湛也后悔刚才不该说那样的话,更不该以身份施压,忙离座走下台阶,亲手扶她起身:“朕鲁莽了,朕以后绝不再向你提起此事,季晴的事朕和长安另想他法。”
难怪那晚当她得知季长安对她“别有用心”后反应那么强烈,不容人商议地一口回绝,并且一连劲儿生了他两个月的气,对她来说,要她的冰魄和要她的命没有区别。为什么她这么久都不愿说,她想要的,正是此刻他的震惊、慌乱与自责,或是他措手不及的丑态么?
庭湮,你向来爱占人便宜,却连这个也要算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