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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李管家坐在屋子里静静地听着窗外院中传来的凄惨嚎叫, 这声响或者沉重的木杖捶肉声飘出墙外,令那些不本分的奴才们心头发麻, 两股战战。

    李管家面不改色地喝完了一杯清茶, 外头的喊声渐渐低弱, 直至几不可闻。

    豫亲王府里已许久未曾死过人了。李管家长叹一声,垂着脑袋细细地思量着。

    他不知主子这回令小王妃掌府究竟是有何意图,他心里觉得王妃此举兴许能替王府带来一些好处。

    这座气势宏伟的府邸实在是沉寂太久了, 再不收拾恐要腐朽, 恐会被蚁虫食尽。

    可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谁人都知晓这些奴才是天子所赐, 虽说是赐了,然仍旧是天子的奴才。

    李管家唯恐上头会起疑心,认为主子藐视皇权,不敬天子。

    屋子里燃着的香袅袅升起,和着外头涌入的浓重血腥味, 这气味实在是不好闻。

    李管家缓缓地敲着发疼的膝盖, 渐渐阖起了他浑浊的双目。原来如此, 他勾起唇,偏白的面容上皱纹一丝丝地显现。

    是王妃呐,是谢家嫁来的王妃呐。怪道主子准许了王妃的胡闹, 若是王妃聪慧, 闹得好了, 这府中从此便能迎来清明。若是王妃懵懂, 闹砸了, 左右也不过是闹砸了罢。同现下府中这局面无什差别。

    李管家用他那有些尖细的嗓音低声道:“将人拖出去埋了。”

    他办好了差事旋即起身去静心院向谢世宜复命,顺道请罪。

    静心院正屋内,谢世宜换过一身暗蓝的绘牡丹长袍端坐在贵妃椅上等候。

    她近日掌府,着装都一同更换了样式,身上穿着的颜色愈发偏暗,偏沉。她不再喜爱亮闪闪的肉粉、十样锦与凤仙紫,而是换成了更为庄重的蟹青和墨绿。

    她头上的发髻则越加简洁,身上挂着的首饰减了好几样少却越发贵重。

    犹记得李沅初次察觉到谢世宜的转变时,他面上的神情颇为僵硬古怪,眸光微动,最终却未曾多言。

    李沅觉得谢世宜这身不好看,不适合她这样模样明媚的小姑娘,只不过谢世宜有心要改,有心要当好他的王妃,李沅便不再想干涉她了。

    那之后又过去几日,荷香院中的几个小姑娘倒是收到了不少赏赐,衣裳一律是鲜活的颜色,首饰一律是光彩夺目的招摇珠宝。一时众人皆道主子旱了这许多年,终于在娶了王妃后,懂得了些体贴手段。

    那时谢世宜依旧坐在她宁静的静心院中,她望着身前朱红托盘里摆着的上好蟹青色绸缎与清淡的和田玉牡丹簪子,像是陷入泥潭中一般迟迟未动。

    这也是李沅送来的,她想着,探出细长干净的手指去摸那丝滑的缎子,她的指甲干干净净,早已洗掉了凤仙花绯红灿烂的痕迹。

    谢世宜纠紧了手中的绸缎,转头却将目光投向了东侧屏风后头,她的嫁衣被妥善的藏在了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她瞧不到,也不能轻易拿出来瞧。

    谢世宜突噗嗤一声咧开嘴笑了起来,眼前逐渐迷糊,清透的水珠掉入华贵的布料中,过不了多久这水痕便会消失无踪。

    谢世宜呆坐了一会儿后,突然又有些释然了。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放弃了那些轻浮的凤仙红、粉蓝与淡紫,换上了沉默的青与墨绿。

    如今她已掌府三月,举止虽庄重大方,言语虽掷地有声,然傲气却难免摆在了尚且年轻的脸上。

    此刻李管家立在谢世宜下首,躬身听来自这王府主母的头一回□□。

    谢世宜这桩事顺藤摸瓜地查下来,暗地里越加心惊,只觉得这偌大的豫亲王府自根里头便已烂透了。

    远处瞧着尚觉枝繁叶茂,其实不过只是仗着偶尔的天降甘露,能撑过一日便是一日罢了。

    豫亲王府落入如今这般境况,谢世宜理当以为李管家难辞其咎,他一个宫里来的太监,仗着资历深厚与李沅的维护便放任手下人猖狂。致使贱奴吞了如此多的银钱,实在难逃治下不力的罪责。

    谢世宜说得委婉,训一句夸一句,看在李沅的面上未曾厉声责怪,只是到底不如从前客气了。她的一言一行间都带有刻意的威严,想要端出主子的气派。

    李管家是李沅的身边人,又岂会怕她这成了精的老东西嘴上打着哈哈,谢世宜怎么说他就怎么应。实则他心里想着:这小王妃懂什么呢?若不是有主子的授意,这样大的空缺咱家又怎会放着不管

    李管家想起王妃初来王府时自己对她的几分维护,一时心中只能苦笑,他实在也不好去计较。

    这新入局的一颗白棋,横冲直撞万事不知,若是再能稳妥些,兴许也可换来王府上上下下的清白严整,洗掉一批心怀鬼胎的奴才,好叫主子在府中时无须有所顾虑。只是……

    李管家抬头望一望上首稚嫩的面容,暗叹:只是瞧现下这模样,小王妃像是还有几分本事的,可就怕她年少气盛,沉不住呐!一味急功近利,不识好坏忠奸,兴许要不了多久便会被这府里一群老奴才给杀下马去。

    谁知果然被他一语料中。

    处死了一个奴才后,谢世宜愈加觉得王府破漏不堪,到处都是要补的窟窿。她着实是心急如焚,殚精竭虑,每每至夜间二三更也仍在看账本。她极力向众人展示自己治家的才干,不仅如此,除却府中事务,她还想要将王府外面的铺子也一同接管。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她识字以来从未习过的东西,又岂是出嫁前的那三个月遍能全部掌握的。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也有一词叫过犹不及。

    谢世宜凡事亲力亲为,除却几个身边的丫头与吴嬷嬷外谁人都不相信。她揪出奴才们所有的小心思,行雷霆手段整治,甚是严苛。豫亲王府里的奴才们私下里横行惯了,如今处处受限,时日一久,终究会引发不愤。

    他们是宫里派来的,是自建府后便住在这儿伺候了的,谢世宜是新人,且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且与这府邸的真正主子之间似远似近,像是很得宠却又不大得宠。

    在她又打发了几个奴才,断了外院一众仆从的财路时,终于惹得底下人的反击。

    几个掌管各处采买的奴才联合起来向她示威,接二连三地告假停工。今日这个脚崴了,明日那个得了风寒,还有家中母亲病了的,亲戚家有孩子要出生的。

    一层层报至谢世宜的耳朵里,后者即便知晓他们这是有意同自己作对,也不可能一一去查。

    盘根交错的利益在王府的土地上横行了十来年,岂是谢世宜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能与之对抗的。

    谢世宜无法,只得将李管家请来,可连李管家前些日子又被她数落了一顿,此刻自然不愿全心助她。

    谢世宜便说要赶两个起头闹事的出府,可李管家却说:“主子,这个月咱们府里已走了十来人,还杖毙了两个贪了银钱害了人命的东西,一时半刻实在是找不着合适的顶替人选。”

    “做粗活的好挑,左右也是放在外院干活,且犯不了什么大错。可管帐的就没那么好找了,人家干了十来年,滑不溜秋一条鱼似的。”

    “说句冒犯主子的话,那些人可比主子您还要了解王府,他们连静心院墙上的一砖一瓦是打哪个地方来的都知晓得清清楚楚呐!”

    一字一句皆如同不留情面的巴掌,一掌掌扇在了谢世宜的脸上。后者听了后面色发沉,脸颊两侧埋于皮肉之下的骸骨都凸出了些许。她咬牙沉默了许久,用尽自己此生的耐性。

    她能怎么办,她只有忍,只能沉默无言。她开始夜里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一直睁眼到天亮。可是即便是这样事情却不会少,没了虽油滑欺主却不可或缺的奴才,王府里的麻烦更是层出不穷。

    谢世宜日日焦头烂额,食不下咽。李沅那头自然是收到了消息的,谢世宜稍大的动静都瞒不过他,更何况王府里这几月内还少有地打死了两三个奴才。

    他也在等待,等谢世宜向自己求助,或者灰溜溜地主动放权,抑或来个鱼死网破,直接杀鸡儆猴。

    但是哪一样李沅都没有等到,只是每当晚膳时对桌人竭力想要掩藏住烦忧,也仍是没能遮住自己的心事重重。

    李沅看着谢世宜持着汤勺僵持不动,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察觉到谢世宜像是消瘦许多,脸颊上的嫩肉都少了,像是一颗饱满的桃缩了水似的。姑娘脸上一旦瘦了,人便会显得额外憔悴也成熟了几分。

    其实她完全无需扛起这些事,李沅咽下嘴里的羹汤,想着:舒服日子不过,非得学他人来掌事,年纪轻轻的,傻姑娘呐。

    好几回李沅见她快要撑不住了,便生出恻隐之心来静心院瞧她,望着她的目光中都含着担忧。

    谢世宜有一回没能忍住,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眼圈发红,可当李沅问她是否遇上了麻烦时,谢世宜却只摇头笑。

    她记得上回自己同李沅提过李管家的事,她说想再从外头另招一位管事入府,放在李管家手下,如今管家日益年迈,如此也好替他分担。

    谢世宜记得李沅那时后看了自己许久,眸光深深沉沉,直叫她遍体生寒。

    谢世宜本就心虚,总觉得自己早已被李沅识破,她慌忙垂下头,又低声添了一句:“若是王爷您觉得此举不妥,那便全当是世宜胡言,竟出些馊主意罢。只是……又要劳累管家再多多操劳了。”

    李沅忍不住笑,这丝笑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开怀,兴许内里还有些沉重,只是谢世宜未曾瞧见。

    李沅垂眸望着谢世宜躲避的脑袋,她的肩膀稍稍蜷缩着,那模样再不复平日的盛气凌人。

    李沅瞧了一会儿,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后者浑身僵直,不敢抬头去看,她与李沅之间已许久不曾这样亲近过了。

    谢世宜没有被安抚到,反而更为惶恐,一颗心七上八下,憋着一口气不敢轻易喘息。

    李沅心中有些嘲讽地想:才多久时日便急着往本王这府里安插自己的人手了?

    李沅不怕谢世宜将她的人安进来,他只是觉得近来谢世宜的心太过活泛,不得不威慑一番,好叫她再警醒一些,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可在那晚之后李沅也甚少来静心院了。

    谢世宜不向他开口求助,反而去谢府要人手,李沅问过一回后心生厌烦自然也懒得去管了,免得谢世宜心中又生出其他荒谬的想法。李沅觉得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心向着本王的谢世宜了。

    只要他这个王府主子的日子仍旧是一如既往得安生,李沅就有闲心袖手旁观。

    于是如今整个豫亲王府皆持观望的态度看这场好戏,他们想瞧一瞧这位将门出身,野心勃勃却又鲁莽无知,不得宠爱的王妃会如何应对此次的麻烦。

    谢世宜今夜仍旧未睡着,她爬起身行至书案立着写信,自掌府以来她常常这样,要写许多废话给她的母亲,虽然一封都不曾寄出去。

    “母亲,女儿才知晓原来做人主子,虽瞧上去尊贵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原来有许多苦都要闷声咽下去,噎得人心烦气燥却还不能吐出来,面上还得带着笑。”

    昏暗的烛光下,一层薄薄的信纸被泪水打湿,谢世宜无声地哭,笔下不稳,眼前模糊地瞧不清自己究竟写了些什么。

    母亲,女儿快要撑不下去了,您曾教过女儿要事事向前看,要勇敢地抓牢属于自己的东西,要撑起自己的身份。

    可女儿真的很累,我究竟为何要做这些又为何要……谢世宜笔下一顿,在心里将她未敢写完的话说了,为何要嫁过来呢?

    她抬起泪眼四望,奢华却又空空荡荡,除了自己的呼吸外,再无他人。

    其实都是空念,谢世宜想起李沅偶尔的体贴,终究不能全然释怀。

    除了那些看似温柔的体贴,她竟什么也没能得到。她一时冲动弄砸了一切,撞见李沅同他人的□□,之后闹得满府皆知。

    后又耍了拙劣的小聪明出府躲避,然后再次被李沅的一句恐吓惊得六神无主,借着糟践自己的身体,最终灰溜溜地躺在他的怀里滚回来。

    如今夜里又是谁人躺在他的怀里谢世宜想,每日戌时他再也不来了,我是否早就走错了路

    现下已是秋日,谢世宜立在寂静的屋子里阖目想了良久,她终于发觉自己退无可退,除了再次妥协之外,别无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