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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命该出事,乔大红一路上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出租车连遇红灯不说,一路上还连遇警察盘查。

    夜已经很深了,警察说要看一下她的身份证,她非常不耐烦地白了那穿皮衣的警察一眼,说,我没带。那警察说了句下回注意,挥挥手也就把他们给放了。

    汽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像一枚深秋的树叶,顺流而下,街灯半睁半闭着眼睛,每一只眼睛里似乎都有藏一种意味深长的笑。乔大红眯起眼睛回想起这一天里发生的事,觉得自己活得很无聊,早晨一大早是等一个去向不明的男人回呼机,而那个男人似乎隐到了时间的后面,变得无影无踪、音讯皆无。下午在电视台化了浓妆出场,在镜头前接受采访,在那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必须得是“文雯”而不是她自己,虽然水印告诉她在镜头前她一直表现得很好,可内心的挣扎与扭裂只有乔大红自己心里清楚。

    整个下午,乔大红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仿佛被人扒出来丢进油锅里炸了一遍又一遍,那个下眼袋会扑扑乱跳的女节目主持人坐在她近旁的一张圈椅上摇头晃脑地向她提问,那人好像脑袋里面进了水,总是把原本并不算太复杂的问题给说错,弄得一遍遍返工,时间越耗越长。

    乔大红想,这个女节目主持人不是想让大家陪着她过镜头瘾吧,乔大红觉得烦透了,但她脸上还必须保持适度的微笑,头也不敢乱动,妆在脸上快要被那些光线足实的大灯给烤化了。手里拿着的那张纸,是刘子森写给她的密密麻麻的密码----接受采访时文雯应该说的话。

    她不是文雯,她是一个冒名顶替者,那些书没有一个字是出自她的手,可是她有钱,她把可以把别人的劳动成果买下来,再贴上她自己的标签。在有钱就能买到一切的现实社会里,乔大红用钱买下几部书稿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乔大红写作班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地下室的门槛都快被他们给踏烂了。前一阵子乔大红还听说有一伙自由撰稿人为进乔大红写作班子竞相压价、差点儿打起来的事,乔大红知道后哈哈大笑,笑完了却感到后脑勺一阵阴凉,她忽然想到她跟世界开这么大的玩笑,将来还不定怎么遭报应呢。

    乔大红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应验,车还没开到红楼她的眼皮就突突跳了起来,她不知道该不该用手指制止这种令人不安的皮肉抖动,她觉得她的手指发硬一动起来骨节里面好像藏着干草似的喀啦喀啦直响。司机像个无脸人似地坐在她身旁,她感到他在窃笑,待到扭脸看他时却又什么表情也没有了。收音机里放着一支午夜的歌,“什么话都不必说,噢噢----”“别在说你宁可要寂寞,因为一个人不如两个人......”

    乔大红说:“你把它关上好不好?”

    司机无话,“哒”地一声捅灭音响开关。

    夜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伤感,空洞,深不见底。街灯如灰尘般平铺在街道表面,静的,死的,无人理睬的长街。

    这时候,刘子森的巨大黑影就在长街的另一头等着她,她还一无所知。

    红楼终于到了,她付了车费,不紧不慢地走下车。红楼前有一排泛着青光的路灯,把人的影子放大了许多倍,乔大红低头仔细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影子的形状显得不可思议,仿佛不是从自己的身体上投下来的影子,而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另外一个女人影子,她是那样庞大而又扁平,在淡灰色的水泥地上悄然无声地潜行,渐渐地,这影子碰上了停留在红楼外的另外一个影子,两个巨大的影子重叠在一块儿的时候,发出玫瑰红的火柴头与暗褐色的磷面相碰撞时所发出的声响。

    乔大红猛地抬起头来,看见立在门口穿黑雨衣的刘子森。

    刘子森总是穿着雨衣,即使大白天也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黑夜里出现更是浓缩了夜的最暗、最深的一部分,雨衣的兜帽在他脸上投下乌蓝的一块,使他的面色看起来就像刚刚在墨水瓶里蘸过,生冷、严峻,乔大红暗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果然出了大事。刘子森递给乔大红一张报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乔大红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扑面而来,她竟一下子有些站不稳了,向后踉跄了一步,头脑里也像有一群原本关着的蜜蜂忽然之间被放出来,在脑壳里乱飞乱撞,嗡嗡作响。

    乔大红盯住那些字,竟一个也认不出来,她干瞪着眼睛表情竟像白痴一般,“怎么啦?”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哑,象是熬了多年的烟酒嗓,“到底出什么事啦?”她把那张报纸丢回到刘子森脸上。

    那张报纸在刘子森脸颊上擦了一下,然后像纸飞机那样一个跟头直冲到地面上去。

    刘子森弯腰去拾那张报纸,他弯腰的时候他的影子也变得像一张弓,绷紧,细瘦,纤长,有一种充满隐喻的张力。刘子森把那张报纸拾起来,用中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圈,在报纸上面“沓沓”那么一弹,说道:“你怎么还有心思到外面去泡酒吧闲聊天,家里出了大事了。”

    乔大红看到那张报的头版头条有篇属名“朱辉”的文章,文章的标题做得大而醒目,那几个方头方脑的黑体字就像黑色炸弹,横在乔大红面前,上写道:“《野花》真相”。乔大红当时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红楼里静得出奇,楼道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像一个不断扩大的梦境。这座红楼使她感觉陌生,脚步声一下接一下地响起来,听上去像是一种非常遥远的声音,不真切地,异样地,仿佛走在几年前的某一个晚上。那时候她住在一座大厦的地下室,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乔大红走着走着,由于思想上走了神儿,险些一脚踏空重重地摔一跤,多亏刘子森伸过手来扶了她一把,才使她不至于使去平衡。刘子森的指甲深深地陷进她的肉里,使她感到钻心的疼痛。

    捻亮电灯,卧室里的景象使乔大红惊呆了:屋子里所有衣柜和箱子都像是被什么人翻过了,并且翻得底朝天。床上、地上、低柜上到处都扔着横七竖八的衣物,有几件乔大红最心爱的衣服被人故意扔在地上踩了几脚,那上面有很明显的皮鞋印子。

    “阿丁走了。”

    门口那个穿黑雨衣的影子人说。

    “他说他还回来吗?”乔大红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很平静。

    “不回来了吧......没准......也不一定。”

    刘子森怕她生气,故意把话说得吞吞吐吐,半句说完了再说半句,像往空中抛了一大把不确定的问号,每个问号都是用霓虹灯做成的,有绿有粉有桃红,有的大、有的小,形状怪异花哨。那些灯憋足了劲儿朝乔大红一齐一闪一闪地眨动,弄得乔大红头晕目眩,她勉强撑住墙站稳了身子,脸色苍白地对刘子森说道:

    “行了,你走吧。”

    “你没事吧?”

    乔大红幅度很小、但很坚定地朝他摇了摇头,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所有人都走后乔大红一个人呆在屋里的状态外人很难想像,刘子森甚至担心乔大红会会不因为文雯这场骗局被媒体爆光损失惨重一时想不开而干出什么傻事来。《野花》系列到目前为止他们起码投资了有一百万了,现在等于把一百万全都白白扔到了水里,换了谁谁心里都会感到如刀割一般。刘子森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并没有马离开,他想听听屋里有没有什么动静,听到的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阿丁把他的东西全都带走了,却没有带走他的电脑。也许是因为这部电脑是乔大红买来送给他的,为了表示他的“骨气”,他故意把这台价格昂贵的电脑留下来。亦或是他走得太匆忙,大的不好带的东西一律留下来。

    乔大红很难想像阿丁走时的情形,但房间里乱成这样说明他走之前心里一定也挣扎得很厉害。他一向不是一个坚定果敢的人,什么事一旦真的下了决心就说明他是彻底地死了心了。乔大红随手打开阿丁的电脑,里面跳出几个游戏中的小人儿,他们一个个神情诡秘,好像个个都知道阿丁为何离去的秘密似的。

    乔大红坐在电脑前抽烟,报纸散了一地,衣服散了一地。她抓起手边的电话狂呼林依然的呼机数遍,她急躁不安,气势汹汹,把寻呼台的小姐们都给吓坏了。

    乔大红现在迫切地想要听到一个活人的声音,然而无论呼谁电话都一直没有回音,四面八方得不到一点消息,乔大红的感到自己宛若掉进一个冰洞里,墙壁四周全都结满了冰。

    她感到饿、感到冷,整个晚上坐在酒吧里除了喝酒好像什么都没干,感到混身上下空空荡荡,空虚而又绝望,她想她坐在虎皮座椅上双腿微叉发号施令的威风时代也许已经永远地成为了过去。(请支持作者,前往官方网站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