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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敲门声轻柔地响了几下,那个名叫山田扬子的日本女人迈着碎步去开门,毛草坐在石凳上做针线,她没有动窝儿,她的小腹已经明显有了隆起,白净的脸上也长出了妊娠斑。毛草却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她甚至也没有想该如何重新与接头人联系的事,她现在全部心思都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好几次她在梦里看见孩子已经出生了,拍着小手响亮地喊她妈妈,她笑着把孩子搂在怀里,用嘴巴不停地亲吻,又忽然把孩子推开一点,仔细查看他(她)是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二少爷多一点。半个月前,毛草就开始给孩子准备衣物,她做得非常耐心,每一个针脚都细致无比,有时候做着做着,她还会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她想自己也许是天底下最没心没肺的人了。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毛草放下手里正做的一只小鞋子,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这时候,她看见那个日本女人已经拉开了门闩,大门吱嘎一声打开,高桥一郎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毛草愣了愣,自从上次高桥一郎离开后,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不知道他今天来有什么事情,是不是改变主意想把她送到特高课去?

    日本女人冲高桥一郎鞠了一躬,就知趣地躲进了厢房里。毛草故意不看高桥一郎,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必面对不想看到的局面,她并不害怕自己有什么危险,但她不愿孩子受到伤害。

    高桥一郎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站在了那棵桂花树下,仰起脑袋向树上看,似乎在搞什么研究。树上的桂花已经落了,树下撒着一层金黄色的花朵,仿佛铺了一条美丽的毯子,两只鸟栖息在枝叶依旧碧绿的树上,交替发出一声鸣叫,但却看不到它们的影子。高桥一郎的研究工作突然结束了,他几步走到毛草面前,深深鞠躬说:“毛草小姐,从现在起你自由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当然也可以留在这里。”

    毛草的心狂跳起来,她没想到高桥一郎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表面上她却显得很平静,甚至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她不紧不慢地把针扯过来,用力拉紧,看着麻线在鞋底上咬出一个完美的针脚,这才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请你放心,我会派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没有特殊情况,我不会来打扰你。”高桥一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忧郁,好像面临着某种生离死别。

    毛草看着高桥一郎低垂的脑袋,忽然有些怨恨自己,她对这个男人的伤害真的有些太大了,从始至终一直她都在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毛草把尖尖的下巴指向正房,一句话脱口而出:“高桥君,你可以随时回来,别忘了这里有你喜欢的建筑。”话刚出口,她忽然想起高桥一郎曾经把她比喻成房子的事,脸刷地一红,赶忙把头低下去。

    高桥一郎脸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神色,再次给毛草深深鞠躬说:“谢谢你,毛草小姐,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高桥一郎的话说得很客气,似乎有意把他们的关系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但毛草却感觉到了他的无奈和痛苦。虽然他还想像从前一样对她好,但作为一名日本军人,是无法绕开她的间谍身份的,不对她好吧,又明显违背了他自己的情感。这种矛盾心理造就了高桥一郎的痛苦。

    送走高桥一郎后,毛草也很快出了门,一个多月来,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行动。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出了巷子后,只是沿着大街一味地走下去。她走得虽然不快,但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条大街走到尽头,她还在一直向前走。这个傍晚她似乎在完成一种行走的仪式,要把这些天里少走的路全都走回来,直到她在迎面吹来的风里嗅到一丝河水的腥气,毛草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要来见二少爷的。

    此时的薛翰臣正在皱着眉头研究图纸,不时轻轻咳嗽一阵,这几天他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自从和高桥一郎学习空手道后,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犯过病了,但最近一直为幸子的下落寝食不安,工程又正好进入到紧要关头,积劳而勾起了旧疾,咳嗽病就这样又发作了。翰臣顾不上这些,桥面铺设工作已经临近尾声,正常情况半月后就可以建成通车,但现在却遇到一个施工难题,为了保证轮船在桥下正常通航,大桥中间的两只桥墩——十六号和十七号桥墩之间的距离较宽,用普通木船很难将预制的桥板架设起来。翰臣想来想去,决定向高桥一郎提出请求,让他动用日本军部的力量,派来一艘军舰把最后的一块板子架上去。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翰臣放下图纸和铅笔,披上一件衣服去开门,夜晚的凉风迎面吹过来,灌进他的肺子里,让他又是一阵咳嗽。隔着一层门板,毛草的心就随着翰臣的咳声一下下地颤抖,等到她看到二少爷时,她差点哭了出来。不过一个多月没见,二少爷似乎一下老了十岁,原本干净斯文的脸上钻出了黑黢黢的胡碴儿,两腮瘦得塌陷下去,眼镜下支出高高的颧骨。

    “二少爷,你咋又犯了咳嗽病?”毛草的声音打着颤,心一跳一跳地疼。

    翰臣摇摇头,说没关系,情况不像你想得那么严重,说罢咳着关上大门,又咳着穿过院子,带着毛草走进屋子里。毛草看见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扔满了揉成团的废纸,桌子上胡乱堆着图纸、碗筷和画图用的工具,床铺上的脏衣服快要堆成了山……毛草默默地动手收拾,表面上显得很平静,眼泪却流进了肚子里。二少爷一直是个整洁有序的男人,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毛草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目光停留在桌面上。那里放着一张白纸,纸上用毛笔写着“汉奸”两个字,又打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好像判处了死刑。翰臣发现毛草看到了那张纸,就一把将那张纸抓起来,揉成一团,随手扔在屋地上,苦笑一声说:“这样的东西太多了,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我建这座桥,开始是为了救下那几个同胞,现在是为了幸子,这座桥见证了我对她的感情。”

    毛草发了片刻呆,什么话也没说。

    毛草手上接着忙,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直到她为他整理床铺时,他忽然发现了她隆起的小腹,他才再次想起了那个酒醉的夜晚,身上便打了个激灵。从高桥一郎上门来喝酒时起,他心里一直就有种感觉,毛草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不是高桥的,而很可能就是他的骨肉,此时,这种感觉愈加强烈了,他手足无措地跟在她身后,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坐立不安地不时碰翻一件东西。

    毛草看出了他内心的慌乱,心里便也慌乱起来,她真想对他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从十五岁起就在心里悄悄爱上了他,这么多年不论到哪里,都时刻在心里想着他,肚子里这个孩子正是他的亲骨肉。但这些话在嗓子眼儿卡住了,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故作平静而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肚子里是高桥的孩子。”

    她听到翰臣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她便也情不自禁地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