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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草离开薛翰臣的住处时天已经黑透了,深秋的夜晚凉得像水一样,一轮清白的满月把毛草的影子投射到路面上。毛草追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耳朵里似乎一直能听到二少爷的咳声。

    毛草穿过市府广场的时候,似乎感觉有人影在后面闪了一下,她假作系鞋带,弯下腰飞快地向后面扫视了一眼,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毛草以为自己看错了,站直身子继续向前走,走进一条僻静的小街时有两个人从路边的树后闪了出来,一个高大魁梧,礼帽拉得很底,遮住了面孔,另一个身材瘦小,毛草认出他是在茶馆接过头的“老八”。

    毛草停住步子,愣愣地看着二人。

    “我们刚接到上级命令,从今天起成立特别行动小组,刺杀汉奸薛翰臣。”“老八”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直扎到毛草的耳朵里。

    毛草强作镇静,她万万没想到军统会把矛头对准二少爷,她想问问这是谁的决定?凭什么下这样的决定?但她知道那是徒劳无益的,她努力克制住了自己,静静地听下去。

    “组织上考虑到你和薛翰臣的特殊关系,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请你务必在大桥建成通车前干掉他,粉碎日本人打通南下补给线的美梦。”“老八”又说。

    一辆甲壳虫形状的汽车从小街上驶过,车灯把他们的影子突然拉长,又一下子缩短,看上去他们的影子好像是向前飞奔十几米后,又突然之间回到了原处。

    “我接受这个任务。”毛草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开了口,她知道自己必须答应下来,否则他们会派别人完成这个刺杀任务,那样的话,二少爷真就没救了。她话锋一转又说:“但有些情况需要向组织汇报,就我的了解薛翰臣并不是汉奸,他……”

    “他加入维持会,帮日本人建桥,不是汉奸又是什么?”那个身体高大的人打断毛草的话,他声音瓮声瓮气,好像是从地面下发出来的。

    “这是陈组长,本次行动的负责人。”“老八”介绍说。

    “薛翰臣确实加入了维持会,但当时他是为了救戏台上示众的那些老百姓,在维持会里,他也没帮日本人做什么坏事,答应给日本人建桥也是为了救人,当时日军联队长谷田茂抓了十几个无辜群众,如果薛翰臣不答应,谷田茂手里的东洋刀就会不停地劈向他们。”毛草越说越激动,完全是在情不自禁中据理力争,虽然她知道凭自己的辩解很难让上级取消这个刺杀行动,但她依然觉得自己的争辩是有意义的,至少能给二少爷争取些时间。

    “你不必再说了,战争难免会伤及无辜,死人的事也在所难免,关键在于如何去死,是否死得其所?那些老百姓如果死了,称得上是烈士和英雄。薛翰臣当时也完全可以自杀,那样一切就全结束了,他会成为舍生取义的勇士,被白城的后人铭记在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汉奸,被众人唾骂。很多时候错误与正确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我们知道你和他关系很特殊,希望你不要因此犯什么错误。”陈组长说。

    毛草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的,她强迫自己点了点头,沉吟着说:“请组织相信我,我不会受什么影响,一定尽快完成任务。”

    “这样最好了!”陈组长说。

    谷田茂正在办公室里对高桥一郎大发雷霆。

    最近这段时间仍然有一些情报被不断泄露出去,日伪军几次“清剿”行动不但扑了空,还被郭大强的游击队打了几次伏击,那个从游击队投降过来的齐德利,也在一天夜里被吊死在白城街边的电线杆上了。

    谷田茂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震得墨水瓶跳起来,又重重地落下。

    “饭桶,敌人的特工组织竟然到现在也没有破获,你难道真的就是吃干饭的?要杀人,杀人懂不懂?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

    高桥一郎低垂着脑袋,尽量不去看谷田茂通红的眼睛和铁青色的面孔,这个昔日的同学已经难觅以往的样子,变得暴躁恐怖,让他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有距离感。对于连日来发生的事情高桥一郎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毛草一直在软禁当中,情报是什么人传递出去的?难道除了毛草,还有另一条他还完全不了解的情报线?

    “请谷田联队长放心,属下会加大侦缉力度,争取尽快破获敌人的间谍机构。”高桥一郎用低沉的声音说。

    “高桥君,我希望你像个真正的帝国军人,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嗨!”

    高桥一郎从谷田茂的办公室出来后,便召集相关人员开了个会,他再一次做了缜密的部署,他知道,事态的发展已经不允许他再出什么纰漏了。

    特高课的三浦是两天后的傍晚跑来向高桥一郎汇报的,他终于发现了新的接头人。自从在玛丽天主堂的墙脚找到毛草放的那张纸条后,高桥一郎就安排人布下了眼线,监视那个街角,但一直没发现有人去取情报,今晚那个接头人终于出现了。三浦汇报说,去那里拿情报的人是个伪军。三浦已经派人对那个伪军进行了跟踪,请求高桥一郎做进一步的指示。

    高桥一郎一拍桌子,恶狠狠说:“你再去召集几个人手,跟上那个接头人,顺藤摸瓜找到他的老巢,给他来个一网打尽。”

    几分钟后,高桥一郎带着几个手下钻进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地驶上了大街。

    而此时,薛翰臣刚好走到春望茶馆门口,这两天咳嗽减轻了一些,谷田茂也答应了派军舰架设桥板的请求,但另一个烦恼又开始困扰他,他知道,大桥一旦建成,就会有更多的日本军队和物资从桥上通过,输送到前线去,到那时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大桥,就会变成一条罪恶的通道。他真的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但他又太想把桥建成了,那是他的第一座桥,也是他对幸子爱的见证。矛盾的心情令他坐卧不安,便从家里走出来,信步来到了春望茶馆。

    每当心里备受煎熬的时候,春望茶馆便成了他的第一选择。

    翰臣看见茶馆的灯笼已经摘下,但屋里还亮着灯光,就上前推了推门。大门没有锁,推开门,他看见春望嫂正蹲在炉子前面,肩膀一耸一耸地似乎在对着炉火哭泣。春望嫂听到声音扭回头,抹一把眼睛,笑着喊了一声“翰臣兄弟”,招呼他到里面坐。翰臣果然看到一双通红的眼睛,紧接着他又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一撂小孩衣物。

    春望嫂叹息一声说:“隔壁王婶的孙子前几天得病殁了,这些东西也都用不上了,我正想把它们烧掉呢。”

    春望嫂语气里透着浓浓的悲伤,翰臣正想安慰她几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翰臣和春望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扑到窗前。隔着玻璃望出去,一个身穿伪军服装的男人躲到了门前那棵大柳树后,掏出一把手枪向身后射击,翰臣认出此人是学长褚天泽,想不到他一直潜伏在伪军里。回击的枪声随之响起,子弹在茶馆前面交织成一片网。翰臣暗自想,也许褚天泽刚到这里,发现有人跟踪,就故意开枪给春望嫂送信,让她有个准备。

    枪声只响了片刻就停了下来,翰臣看见褚天泽的身体猛烈地抖了一下,僵立了几秒钟后,就伏在树上,然后顺着树干慢慢溜了下去,手里的枪也掉到了地上,随后他的人也瘫在了地上,一片殷红的鲜血从他的胸部漫开,流淌到地上,地上渐渐汇集成一片血的沼泽。褚天泽一动不动地躺在沼泽上。翰臣发现身边的春望嫂轻轻叫了一声,身体就向后倒了下去,翰臣伸手接住了春望嫂的身体,让她躺在自己的胳膊上。

    离开窗口的时候,翰臣看见几个日本人跑过来,其中一个正是高桥一郎。

    翰臣抱起春望嫂,把她放在里屋床上。

    春望嫂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面孔苍白得像一张纸,始终一言不发。

    “春望嫂,想哭你就哭出来吧!”翰臣说。

    春望嫂仿佛已经凝固了,仍然无声无息地躺着,翰臣甚至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

    “春望嫂,你还好吧?”翰臣问。

    春望嫂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声,两行眼泪从她眼角涌出来,向下流了一小段后,绕过颧骨滴落到床铺上。

    “我想要回他的尸体。”过了一阵,春望嫂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