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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伯伯来到连队的第二天,吃过早饭就找王大愣,要来连队的地图,要求让郑风华做向导,去探查曾挖出过煤的菜地水井,还打算再到四平山一带随便走走,寻找露头煤。

    梁玉英听说爷爷要去探查矿藏,提出要陪同,王大愣痛快地答应了。郑风华和梁玉英陪同梁伯伯来到菜地那眼井旁,梁伯伯让郑风华蹲下,询问完发现的煤层的位置和厚度,嘱咐郑风华回连队后立即让连长安排人在那里拆开砌井筒的石头,取出煤样,同时观察煤层走向。

    他们正准备朝四平山走去,梁伯伯发现从连队方向走来一个腰系红绸旗、头发上插着两朵面瓜花、抹着大红脸蛋和红嘴唇的疯疯癫癫的女人,问:“怎么,连队还有精神病人?”

    “爷爷,”梁玉英说,“是薛文芹。”

    梁伯伯有些惊讶:“薛文芹?”

    “对,就是咱家后趟房薛叔家的那个文芹!”

    “是她?”梁伯伯惊奇地瞧瞧薛文芹,转过脸来问梁玉英,“怎么疯的?”

    梁玉英说:“夜间。听说是让巡逻的武装基干民兵和连长抓了奸,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就精神失常了。”

    “哎,”梁伯伯深深叹口气,“现在这年轻人呀。”他又联想起乘大客来连队时在大解放上看见的那几个带手铐的知青,于是,嘱咐郑风华和梁玉英:“你们都年轻,出门在外可一定要往好处学呀……”

    薛文芹晃晃荡荡地朝这儿走来,忽而捡根树枝扔上天,忽而悠起腿猛踢路上的小石子或土坷垃,忽而又仰脸朝天吐着唾沫泡儿。

    她又往前走走,认清梁伯伯身旁是郑风华和梁玉英,双手攥成拳冲着天空一举一缩地喊起口号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接着,又唱起了“下定决心”歌……

    “爷爷,”梁玉英想起自己被薛文芹撵的狼狈相,瞧着她越来越近,急忙躲到梁伯伯身后,扯着衣角,害怕地说,“疯子来了……”

    “哎呀,”梁伯伯说,“她来了还能把你咋的?!”

    “咋的?”梁玉英心有余悸地描绘着说,“爷爷,你可不知道,我和她住一个宿舍,对面炕,都当排长。那天早上,起床号响了她还躺着,我去招呼她起床,她穿着裤衩,拎着一把锄,撵得我围着连队跑……”

    “这么严重,”梁伯伯问,“什么时候疯的?”

    郑风华说:“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不对!”梁伯伯毫不含糊地摇摇头,“文芹她爸爸离婚,又娶了,办喜事的时候我没在家,公出了。我来这儿的前两天到她家去,她爸爸和我唠起孩子下乡的事,还从抽屉拿出刚接到的文芹的信给我看,写得满有水平,为爸爸和继母美满幸福的生活高兴,还大篇大篇地介绍连队情况如何好,一再说明请爸爸妈妈放心。”

    梁玉英问:“爷爷,你见到信了?”

    “当然,”梁伯伯很干脆,“她在信中说,夏锄就要结束,小麦已经成熟,即将喜开丰收镰,这不就是眼巴前的事吗?”

    “是这样?”郑风华感到蹊跷,“我回去时考虑再三,没有到薛文芹家去,主要是觉得为难,不知道到她家该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梁伯伯说,“薛文芹她爸爸又给我拿出几封信,那里说的才多呢,比玉英给家里写的信可有趣儿多了,什么‘踢倒反革命分子’的故事,什么‘忠字猪’,什么‘臭虫之乡事件’……”

    梁玉英说:“这可就怪啦!”

    这时,薛文芹眼瞧就要到跟前了,她往这边斜睨了一下,却没往这边走,径直朝在前边菜地干活的人群那里去了。

    “薛文芹,文芹……”梁伯伯摆着手和她打招呼。

    “我不认识你,你是造反团杨司令吧?”薛文芹漫无边际地胡说起来,“要是不革命,就罢你娘的官,就滚你妈的蛋……”

    “站住,你站住!”梁伯伯往前走几步,“我有话和你说。”

    薛文芹受惊似的回头瞧瞧,边往前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他们要抓人啦……要……抓人……啦……”一溜烟地跑了。

    梁伯伯怔怔地望着薛文芹远去的身影,联系起在家时看到的那信,心里升起了一个大疑团。

    他断定:薛文芹的疯是装的!

    他问梁玉英:“薛文芹被抓奸的过程你们知道吗?”

    梁玉英说:“就听说和一个叫钱光华的劳改子弟在砖窑里干缺德事,叫巡逻的张副连长和武装基干民兵抓住了……”

    梁伯伯很关心薛文芹的事。他和薛文芹的爸爸有着特别的深情厚谊。那是八年前,他到四井去检查井下瓦斯情况,正在向薛文芹爸爸调查了解,突来的冒顶事故把他俩深深埋到塌陷下来的石土的一角,薛文芹的爸爸埋得浅一些,拱出来以后,冒着还有继续冒顶的危险,拼死拼活地把梁伯伯救了出来。他用手抠石扒土,十个手指全变得血淋淋了……

    “郑风华,”梁伯伯说,“你和玉英想想办法,最好能让我单独见一见薛文芹。”

    “疯成这样,看个啥?”梁玉英没有热情,“和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弄不好给你点亏吃!”

    “你俩就想想办法。”梁伯伯不肯舍弃这个打算,“走,干咱们的事去!”说完,领着郑风华和梁玉英朝平顶山走去。

    薛文芹边往前走边比划,时而呼喊,时而躺在地上佯睡,从那些铲秋白菜的人旁边绕到一条地界间的小毛毛道上,慢慢悠悠地返回了连队。

    她每天都像履行公事一样,在连队某些人多的场面处招摇一次,以向人们昭示,她仍在疯癫之中。只有回家之后再关门闭户享受夫妻相爱和婆媳相亲的天伦之乐,苦恼里掺杂着欢乐,欢乐里掺杂着苦恼,每天都像得到了什么,又像缺少些什么。这种与他人隔绝的枯燥生活,使她的眼睛里常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望着房棚发愣,显得那样寂寞、孤独。这种时候,她常常拿出那首巧妙送来的没注名的贺诗《爱的密码》,读着读着,哭笑不得……

    新婚,应该是甜蜜的,然而此刻的薛文芹只有自己才能体味着自己内心的苦涩。

    她得知梁伯伯来到连队的消息,在家里惊喜若狂地忘记了一切似的跳了起来。她多么想扑进梁伯伯怀里哭一阵,笑一阵,亲一阵,跳一阵,把心里的酸甜苦辣都叙说叙说。通过梁伯伯,还可以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家里的一些事情。可这些是多么难以做到啊!早饭后,她在梁伯伯住的宿舍不远处转悠着,发现梁伯伯和郑风华、梁玉英上道后,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她从菜地转回家里,趴到小屋的炕上,像遭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委屈,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家里只有婆婆一个人,她受惊地问:“文芹,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薛文芹头不抬,眼不睁,仍趴在炕上呜呜大哭。

    婆婆心酸了,她摇了摇头。

    婆婆含着眼泪走了。

    这一天,薛文芹始终闷闷不乐,家里笼罩上了沉郁的气氛,中午和晚间饭都没吃好。

    夜幕垂降下来,昏黄而暗淡的灯光使她更加郁闷,胸腔里就像谁用气管子注满了气体没透出来一样在里面鼓胀着,一分一秒的时光都是那样难以打发!

    夜静了,她走出屋来,站在小院里,想吸吸新鲜空气,突然发现竺阿妹神情慌张地瞧瞧前面和身后,格外留心地撒眸了几下小院,一闪而过了。

    薛文芹心里纳闷儿:这片房全是就业农工,竺阿妹要到谁家去呢?那《爱的秘码》十有八九是李晋写的,李晋知道的事情,八成竺阿妹也知道。瞧她刚才直往小院里撒眸,是不是找自己有事呢?她猜测着,推开障子院门探头望去,发现竺阿妹又调头折了回来。

    晚风习习,夜色蒙蒙。

    薛文芹急忙缩回头来,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小院中间。

    竺阿妹返了回来,来到障子院门口,慢悠悠走着,瞧瞧前面,又瞧瞧身后,顺手扔进院里一个纸团儿,一闪即逝了。

    薛文芹顾不上打招呼,急忙哈腰把纸团捡起来,揣进兜,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展开,一行行清秀美观的草体字呈现在眼前:

    聪睿而委屈的薛文芹同志:

    那《爱的密码》小诗是李晋所作,由马广地巧妙地传送给你的。我们经过多方面验证,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并向你表示深深的同情。请放心,只有我们三人知道这个秘密。

    梁伯伯从市里来前,在你爸爸那儿看到了前几天你给你爸爸妈妈的信,我们介绍了你的一些情况,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秘密。今晚,梁伯伯要到你这儿来,可能会晚点,请你留门。

    请相信,我们会做你忠诚的朋友。

    竺阿妹

    即日草

    薛文芹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纸条,让钱光华看了一下,便划根火柴点着烧掉了。

    夜蒙蒙。月亮匆匆地从片片云层里穿过,若明若暗的色彩,给农场和小兴安岭带来了更加幽静的气氛。

    薛文芹在盼望中度过了分分秒秒,她读完信,就在小院子里等起来。

    她贴着障子,当看清走来两个人影,一个是梁伯伯,一个是竺阿妹时,心怦怦跳得加快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竺阿妹朝这边指指,向回返去。

    钱光华和他的爸爸、妈妈,都理解自己的身份所占的社会地位,蔫声躲在屋里,闭着灯,装不知道一样,早憩了。

    薛文芹把梁伯伯让进小卧室,怎么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悲愤与激动,一头扑在梁伯伯怀里,呜呜地放声哭了起来。

    “文芹,文芹……”梁伯伯眼圈湿润了,嗓子眼里像堵了些棉絮,“别这样嘛,有话和伯伯慢慢说,我给你做主。”

    薛文芹把脸离开了梁伯伯的胸:“梁伯伯,你可能听说一些了,真是冤死人啦!抓什么奸呀,我只不过是和钱光华肩并肩坐在砖窑里唠闲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们给我造的舆论让我没法活,我也就只好拉下脸造下去了……”

    “我知道,知道……”梁伯伯说,“连队大概主要是因为你和劳改子弟谈恋爱,把这事划到了纲和线上。”

    薛文芹擦擦眼泪:“不单是这个,这事是双管齐下。连队从禁止知青谈恋爱的角度,可以埋汰埋汰谈恋爱的知青;再有,就是像你说的,抓住我和‘劳改’子弟谈恋爱,又当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要是不这样装得疯疯癫癫,钱光华会无尽无休地挨批判,最后还要被送到二连学习班去。”她停停又解释了两句:“梁伯伯,其实,这事是我主动的,一点儿不怨人家。”

    “文芹,”梁伯伯压低了声音,“这事不是怨我说你,或者说不该在这个时候说你,个人终身大事也太草率了吧?这么多知识青年,你又不傻不恭,干什么偏偏要找个就业农工子弟呀?这将来是要影响子孙后代的。”

    薛文芹截住梁伯伯的话:“我反反复复考虑过多少次,才下定决心的,至于为什么要和钱光华谈恋爱,日后我详细给你讲。”

    梁伯伯轻轻叹口气,没有吱声。薛文芹看出,梁伯伯还很不理解自己,心想,何况别人呢!她满不在乎地倾吐起来:“什么出身不出身的,反正我这个样的也当不了官,也不想当官。只要我爱他,他爱我,能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出身好有什么用呀?我妈妈出身好,旧社会家里穷得丁当响,是雇农,怎么样?她给我爸爸什么啦,成天就知道吃,就知道打扮,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可把我爸爸糟践稀了!”

    薛文芹一番话,唤起了梁伯伯的同感。提起薛文芹的妈妈,他也恨得牙根儿直疼。她原本是好好的,自从作为贫农大老粗占领上层建筑,进驻矿文工团以后,很快就和几个不三不四的演员厮混起来。

    梁伯伯觉得有句话不好问,终究还是涵意明了地说出了口:“你现在是在这里寄宿?”他随着问话,用眼睛斜了斜小炕上摆放的两套新行李。

    薛文芹回答得很干脆:“我们已经结婚了!”她觉得没说完全,瞧着梁伯伯补充:“还正儿八经地举行了婚礼,拜了天地呢。”

    “结婚了?还拜了天地?”梁伯伯一皱眉头,“不登记能算结婚?”

    薛文芹不愿听这类话:“梁伯伯,你想啊,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上哪儿去登记呀!据说,要到离场部还很远的一个公社去登记……其实,我本意不想这么早结婚,也是被逼上这条路的……”

    “唉,”梁伯伯叹口气,“这总不是个常法儿!”

    薛文芹说了不少话,心里痛快了许多:“会有办法的,不是有句俗话,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就怕没路……”梁伯伯本来是想通过和薛文芹谈话,然后找王大愣以知青家长的身份替薛文芹争理,求得连队的妥善处理。他现在突然觉得薛文芹找钱光华这样身份的人欠考虑,而且对他们不登记就搬在一起住,感到生气。

    他觉得无法和王大愣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