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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秋天让松冈大佐感伤。

    第一场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晴一天,阴两天。刚刚有了一个星期的整块晴天,松冈便命令“皇协军”出动两个团,配属日军秋野大队,到寿颍、庐舒征集民工,抢修被山洪冲垮的路段和桥梁。然而,刚刚把民工组织起来,土石还堆在路边,又下起雨来了。而且这次下得很怪,那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下下停停,停停下下,让你做不成事,也收不掉兵。

    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这不是天公不作美的问题了,而像是天公在故意找茬呢。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啊,历来大军作战,将帅是很看重天气的,影响的不仅是行动,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到心理。

    松冈最初对这段时间的天气产生恐惧,是在陆安州城南的摩青塔上,这是他第六次登上摩青塔。摩青塔傍淠水河而建,第一次登塔,是刚刚打进陆安州,那时候站在七层护廊上,往南,是浩淼东流的淠水河和河岸上姹紫嫣红的野花;往东,远处是大小蜀山黛绿色的山脊,近处是淠水河转向留下的广袤的河滩;向北,看不见的是安丰、寿颍的山山水水,看得见的是陆安州小城鳞次栉比的青黑色的街面。

    那时候松冈大佐喜欢往北看,视野里是典型的江淮城镇风格,街道不宽,楼房不高,平房是多数,民居摩肩接踵,错落有致,有些房屋还依山傍水。城内有几条小河穿梭,河面上有船只来往,远远看去,在拱形石桥的下面鸭子凫水一样穿行。时下陆安州还没有用于交通的汽车,这些小船就承载交通运输的任务。松冈喜欢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凡是有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时候,也是“皇军”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

    那时候松冈不喜欢向西看。天气最好的时候,从摩青塔上往西看,也只能看见天穹下面一溜苍茫的山脊。但是松冈不这样看,他能从那山脊下面看出许多东西来,譬如刀枪林立的城垣,剑拔弩张的军队,昂首挺胸的土炮。还有那些虽然只穿着草鞋、然而却不停地奔跑的趾头粗大的中国农民的双脚——那里是天茱山,是抗日武装的天下。

    这个秋天的下午,松冈大佐站在摩青塔七层的护廊上,既没有第一次踌躇满志的喜悦,也没有前几次“一览众山小”的胸怀,而是充满了焦灼和恐惧。天气阴得厉害,中雨不停,云层低暗。今天从这里看出去,南边的淠水河像是一条停止不动的巨蟒,死气沉沉又散发着霉烂的气味。俯瞰塔北小城,似乎被雨水浸泡得松软了,甚至跟雨水融为一体了。雨水落在黑色的房顶上,腾起一层水花,整个小城的上空,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晃动的水雾。而往西看,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烟雨茫茫,水天一色……松冈感到他的触觉和他的视野一样被封闭在无处不在的潮湿之中。

    秋风秋雨愁煞人。孤独和恐惧像淠水河的水,慢慢地上升,溢过灵魂的堤坝,在陌生的原野里四处游荡。

    他不知道宫临济他们此刻是怎样一种心情,但是他们肯定不能体会他的孤独和恐惧,自然他也不能让他们窥探出他的孤独和恐惧。所以他只让他们在底层等待,而独自登上七层。直到孤独和恐惧狠狠地向他袭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今天来到摩青塔完全是鬼使神差。什么意思?来凭吊小城逝去的历史,还是来向小城告别?无论是哪一种倾向,都让人振奋不起来。

    上午又接到石原次郎的电训,六七月份征集的粮食,一共五百万斤,“皇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江淮运到南京,再从南京绕道运到武汉,从武汉再到湖南前线,一路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可是到了前线之后,发现有三百包是泥沙,还有一百包被掺和了砒霜、硫磺以及其他有毒物资质。二十万日军断粮将近一个月,大骂后方无能,军心涣散。石原次郎在电话里恶狠狠地告诫松冈大佐,死罪难逃,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弥补自己的过失吧!在军事法庭上多为自己积累一点有利的证词,临死前再为圣战做出最后的贡献!

    松冈在接受石原次郎训斥的时候心想,这批粮食都是“皇军”的质检员亲自检测的,多数都是上等的粮食,至于是在哪里被人掉了包下了毒,是一件很难说清的事情。从陆安州绕道华中进而中南,一千多里的漫长路程,十几天的运输时间,从哪里下手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松冈没有替自己辩解。

    上军事法庭也好,死罪难逃也罢,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他不会为此乱了方寸。眼下他还是大日本帝国陆安州驻屯军司令和松冈联队联队长,在没有撤销他的职务、没有砍掉他的脑壳之前,他必须尽快解决问题。二十万“皇军”在湖南前线饿着肚皮,即便不骂娘,作为一个驻屯军的最高长官,他也不能接受。

    下午一点钟,原信中佐和田口泽少佐、秋野少佐、丰泽少佐、清河少佐、浅冈少佐以及董矸石、宫临济、夏侯舒城和王月凤等人都聚集在驻屯军的作战室里。松冈已经恢复了平静,谈笑风生,说这次见识陆安州的雨了,像是要把天上的水都浇到陆安州来。夏侯先生说水经过酿制发酵就可以变成酒,我不知道夏侯先生有没有办法把天下的水都变成酒。

    夏侯舒城抽着雪茄,不紧不慢地说,那需要粮食,需要酵母。不过,但凡从古井坊里流出去的水,都是含有酒精的。

    松冈沉默了一阵子,终于言归正传了,诸位,这场秋雨没完没了,有人欢喜有人愁啊!现在鄙人要拜托诸位一件事情,请各位齐心协力,务必在三天之内筹集一千万斤粮食,买也行,借也行,骗也行,抢也行,务必搞到。拜托了,务必搞到!

    最后这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出来的。说完,松冈突然起身,给大家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来,眼珠子就红了。

    汉奸们面面相觑,但没有人说话,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松冈,等待他的下文。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左右,松冈才坐下来,双手抱拳放在会议桌上,微微颤抖。松冈说,“皇军”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圣战正面临着困难,请各位多帮忙。

    宫临济站起来说,太君,你就下命令吧,我们怎么做?

    松冈说,谢谢你宫君,请坐下。

    宫临济一脸庄严地坐下了。

    松冈说,从现在开始,“皇协军”留下一团守备陆安州,其余两个团,以小队为单位,分布到东部各县,每小队负责一个村庄,督促当地的“皇协”组织,以人头计,每人交纳二十斤稻谷,每家平均一百斤。秋野少佐、丰泽少佐各率一个大队“皇军”主力,分赴庐舒、安丰、寿颍,督促当地政府,清仓查库,每个县政府,至少要交纳二百万斤稻谷。原信中佐组织验收,以“皇军”清河大队为质检特别大队。田口泽少佐和浅冈少佐率宪兵大队和浅冈大队,督促陆安州各“皇协”组织,在城内征收,每户至少向“皇军”卖粮一百斤,拒不卖粮者,每户逮捕一人。夏侯先生、董矸石君率“亲善团”,督促城内各工商组织、“皇协职员”,有偿捐献粮食,工商实业团体至少一万斤,政府机构至少五千斤,个人至少一千斤。行动吧!

    原信瞪大眼睛问,太君,你是说现在?

    松冈怒吼,难道我说是明天了吗?

    原信说,大雨瓢泼,道路泥泞……

    松冈突然抓起面前的砚台,猛地向桌上砸去,砚台顿时裂作几瓣。松冈咆哮道,大雨瓢泼,道路泥泞,难道“皇军”就不吃饭了吗?

    原信咔嚓一个立正,哈依!

    日军二大队大队长丰泽说,“皇军”兵力有限,几乎倾巢而出,陆安州的守备……话没说完,松冈的砚台又砸在桌面上——不能完成派遣军的粮食征集任务,还要陆安州干什么?难道你要守备一座坟墓吗?

    丰泽的脑袋往下一点,僵直不动了。

    松冈余怒未消地说,董矸石君,请你把“亲善院”的分级工作于今晚完成,至少杀掉三百人,尤其是那些抗日分子、思想犯格杀勿论!腾出监舍,准备收容此次征粮消极着。破坏者,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统统杀掉!

    董矸石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