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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鼎中的熏香清浅浮着,绕着单薄的里衣攀贴而上,一枕的凝神冷香却叫温衍睡得并不安稳,他动了动冻得发僵的手指,最终裹着锦被悠悠坐了起来。

    这副身子太虚了……

    温衍捻了捻手指,看着被摩挲出的一片并不算好看的红色方才作罢,楚怀瑾在龙椅上坐了十三年,云楚“安定”了十三年,心思重了十三年,却没有一天是为自己过活的。

    他心中从没有太平过,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所以温衍在这个位面醒来的时候,眼上绑着一方丝帕,楚怀瑾就靠着它遮挡那些并不算明亮的光线,强迫自己小憩片刻。

    可是每每入梦,浮沉着的都是遍地的骨血、百姓哭天抢地的怒骂——昏君、天亡我云楚、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楚怀瑾一字一字记着,刻在骨子里。

    这哪里是皇城啊,根本就是身陷囹圄,温衍悄然下榻,随手挑拣了两粒凝神香掷入云鼎中,续上那燃了一夜所以已然见底的熏香,拿起云鼎旁的暖炉揣在手里,虽不见大用,却也聊胜于无。

    炉中的火炭有一阵没一阵散着贫弱的温度,温衍揣着它走到窗边,临窗而立,视线定格在沿檐崖悬挂的软红宫灯上,他慢慢探身拉住第三根红线,往下轻轻一拉。

    片刻后,寝殿中央便已经跪着一个黑衫蒙面的人。

    影一,先帝随身的暗卫,当年先帝崩驾的时候,除了那一旨传位诏书外,真正留给楚怀瑾的、没被楚复知晓的,便只有这样一支暗卫队了。

    这云楚没有楚复听不见的风声,也没有他看不见的东西,而这支暗卫队就成了楚怀瑾在这皇城中“安身立命”的唯一倚仗。

    “主子。”影一起身拿过屏风上的白裘,披在温衍身上,沉默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主子莫要着凉了。”

    “这副身子还怕着凉吗?”温衍睫毛微颤,接过影一手上的瓷瓶,极度娴熟地倒出一粒药丸。

    那乌黑滚圆的物什泛着浓厚腥气,即便周遭缭绕着不算浅的熏香,仍盖不过它的刺鼻,可温衍却视若无物地仰头一咽,连水都没就。

    影一有些不忍地低下头去,这大楚的天子,靠这些东西吊着那弥留之象,还要偷摸着不叫任何人知晓,富贵已极有什么用,积郁在心毒入肺腑,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成了强弩之末。

    撑一天算一天,可这头究竟在哪里呢?

    “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温衍瞥了影一一眼,笑意不达眼底,复而紧了紧身上的白裘,“觉得朕还会怕死?”

    楚怀瑾从来没觉得“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恨只恨此生不够短,恨只恨他姓了那楚。

    “主子切莫说胡话,影五已经去药王谷了,不日就会有法子的。”影一声音微颤,他的主子生于悬索之上,踏错一步都是深渊寒潭,他不是害怕小主子怕死,恰恰相反,他最怕的就是小主子不怕死。

    正因为不怕死,所以学不会苟且求安,也难求一个善终。

    影一敛了神情,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囊,递过两粒蜜饯笑道:“从宫外带的吃食,主子打个牙祭润润口吧。”

    温衍捏过一颗含在嘴里抿着,问道:“右相那边有没有人守着?”

    “影三守着,毕竟是右相,定王打定主意要借主子的手除掉右相,忌惮顾虑太多,暂时不敢有动静。”

    “丞相府呢?”温衍垂眸在暖炉上点了两下,“借盟主的名义,早些把老夫人他们送出去,动作要快,别叫楚复察觉了。”

    “是。”影一顿了顿,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皱了一下眉头,“主子,戮征将军回来了。”

    “萧衡?”温衍在原身的记忆里一寻,戮征将军萧衡,定国武将萧铭之子,其父萧铭在天元一战中战死沙场,年仅十五岁的萧衡临危受命,率三万青衣军出征边境,血战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平定叛乱。

    至此少将之名动天下。

    先帝本欲招他回朝,可边境局势初定,尚不安稳,萧衡便在他父亲尸骨埋着的边境之地守着,这一守便守了十余载,除了岁日偶尔回朝面圣之外,几乎从不在皇城逗留。

    楚复最忌惮的人除了右相之外,便是萧衡,一个眼中钉,一个肉中刺,真要分出个高下来,或者后者更甚。

    萧衡手掌兵权,是从硝烟烽火中杀出来的狼崽子,地狱都踏边走的人,赤子之心是给云楚的,不是给楚怀瑾的,更不可能是给他楚复的,这点楚复比谁都清楚。

    边境的尸骨遗骸铸成了云楚的高墙,也铸成了楚复心中的高墙,他自认将楚怀瑾牢牢拿捏在了手心,但这云楚的龙椅因为有萧衡和周原的存在,他还坐不得。

    他想要坐得稳,必须踩着周原和萧衡的人头踏上去。

    可是,哪怕他花了整整十年,眼看着周原的丞相府被摘了匾,眼看着楚怀瑾的高楼塌了,都没能看透萧衡。

    楚怀瑾关于萧衡的记忆很少,只有寥寥几笔儿时算不得热切的接触。

    那人面圣的时候,他大多“圣体抱恙、不便见客”,楚复费了这么多心思才将楚怀瑾的后路断干净,怎么可能让萧衡这个变数再搅起什么波澜来。

    “什么时候的事?”温衍放下手中的暖炉,透过窗缝袭入的急风呛在嗓口,带起一阵连密的咳嗽,但殿门外有太监守着,温衍不敢发出动静,只好弯下身子强压着咽下去,牵得五脏六腑都有些生疼。

    影一赶忙上前替他顺气,看着小皇帝被逼的通红的双眼,手都紧了好几分,连咳嗽都要这么死死压着自己,这么大个云楚,竟没给他留出一处能喘口气的地方。

    “什么时候的事?”温衍有些虚弱地半倚在墙上,“楚复知道吗?”

    “三天前,千机阁给的消息,定王应当还不知道,戮征将军是只身回京。”

    “只身回京?”温衍抿紧了嘴。

    萧衡会回来他不奇怪,萧衡和楚怀瑾牵绊不深,全靠右相那层关系连着一点筋,儿时顶破天只能算个便宜伴读,因为萧衡也是周原带出来的学生。

    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官拜少师第一堂课,萧衡便来走了一遭,也只走了那么一遭。

    儿时尚称不得一声“友”,现在更提不上,一个不算君的君,一个不算臣的臣。

    但萧衡和世子周宴也就是右相之子,却是实打实的情同手足,丞相府遭此大变,他不可能坐得住。

    想到这里,温衍神情有些颓然,楚怀瑾还真是腹背受敌,以萧衡的手段,定是恨不得将他骨灰都扬了,大抵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温衍定了定心神低声道:“楚复的眼睛盯得很紧,萧衡回来的事只怕瞒不了多久。”

    温衍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祸端,只是楚怀瑾为了送走右相已经谋划了很久,这笔烂账本该有个干净利落的了结,可偏偏萧衡在这时候撞了上来。

    蹚了这趟浑水,万一有什么差池的话,怕是有命来,没命回了。

    “戮征将军只身一人……”影一扶了一把温衍,“是想诱定王上钩还是?”

    “萧衡不是这么莽撞的人,必定留了后手,此番应当只是探探路,我这张龙椅早就成了摆设,他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但这是非之地戾气太重,马虎不得。”

    就在这时,寝殿门外忽的传来一声“陛下,定王殿下求见。”

    温衍抬手挥退影一,稳了稳呼吸,没有应声,也没回到塌上。

    这声通传无论他应否都一样,这皇城没有什么地方是楚复去不了的。

    他从塌上起来有一炷香的功夫了,本就没有人气的锦被早就凉成了冰霜,楚复生性多疑,心血来潮打着各种幌子探个温度的事也不是没做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温衍赌不起这个可能。

    来人穿着一身玄色的朝服负手而来,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左右把盏的太监亦步亦趋跟着,温衍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垂下眸子来。

    楚复身上带着彻骨的压迫,年过不惑鬓间已有几多银丝,温衍知道他急了,即便将这云楚的小皇帝推翻,也不过听得几载“陛下”。

    那些皮囊下裹着的虚假的富贵他尝腻味了,只有把云楚的脉络握在掌心,才算圆满。

    “怎的起来了。”楚复微一颔首,没喊“陛下”,也没行宫礼。

    温衍呼吸凝滞,他都有些想不起来楚复何时跪过楚怀瑾,或者究竟有没有跪过楚怀瑾,好像是有的。

    在楚怀瑾登基那天,楚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跪过他,朝鼓连天奏响的时候,楚复在阶下先跪,群臣再跪,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楚怀瑾知道楚复的狼子野心,天下人都知道,可他们除了受着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温衍装作有些烦郁地踢了踢沿墙而立的花瓶:“下雪了,便想起来看看。”

    “孩子心性,”楚复斜睨了温衍一眼,拂袖在紫木桌案前坐下,开口道:“过来。”

    温衍慢吞吞晃了过来,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眼前的青瓷盏。

    没过多久,便觉得喉头有些发痒发烫,温衍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立刻敛神将手垂在身侧,死死按在掌心的伤口上,直到痛意将喉头的腥意逼了下去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能让楚复知道自己现在是强弩之末了,靠着暗卫带来的药丸吊着身子,将脉象稳住,骗过了太医,也骗过了楚复。

    楚怀瑾没有子嗣,一旦被楚复知晓楚怀瑾是这副身子,接下来的境况会危险也棘手得多,而且右相正身陷囹圄,他要倒下也不能在这时候倒下。

    温衍抿了一口茶,将喉间的腥气冲淡了些。

    楚复没时间了,他也没时间了。

    “将养了三四日,也该上朝了。”楚复看着小动作不断的温衍,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竖子不堪成器。

    “皇叔代我就好,这几日冷了些,总觉着哪哪儿都不舒爽。”温衍伸了个懒腰。

    “不像话!”楚复曲指轻轻一叩,“朝政之事岂能儿戏。”

    “皇叔也知道我天资愚钝,学什么都一知半解,奏安折不过脑子,奏事则过了脑子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反倒头疼。”

    “勤能补拙,三天两头抱病让朝臣看了笑话。”楚复叹了一口气。

    “笑话,谁敢笑话朕。”温衍拔高了三分音量,放下茶盏的瞬间,动作忽地一转,往楚复跟前一扑,紧锁着眉头说道:“皇叔,我想去一趟天牢监。”

    楚复眼眸一闪,面上瞬间凝起几分冰霜来,现在这个时候,要去天牢监,这小皇帝是在触他的霉头。

    “去那里作甚,阴寒晦气,身子骨哪经不住。”楚复添了一盏茶说道。

    温衍知道楚复在想什么,可是这天牢监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但那里是把守重地,想在楚复眼皮子底下偷着跑一趟几乎不可能,暗卫有这个本事,可是右相不见得会信。

    在这种死境下,楚皇念其有功,没有株连他族已经是法外开恩了,照右相的脾性,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为了不累及家人,定会一脚踏入楚复给他设的死局里,哪怕他知道自己没有罪。

    所以即便暗卫亮明了身份,也很难取信于右相,因为他清楚如果这是楚复另一个圈套,他周氏一族便会覆灭。

    “皇叔,我这两日噩梦缠身,老是…老是梦到右相提着他的脑袋在我跟前晃,嘴里嚷着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害怕。”

    温衍瑟缩了一下脖子,继续道:“好歹也做过我一段时间的太傅,我就想…就想去看看。”

    见楚复有些松动的表情,温衍从袖口抽了一张被朱砂画的乱七八糟的黄符出来,脸色有些微红,说道:“其实…主要是想把这个亲手贴到右相身上,据说可以镇魂。”

    温衍说着起身跑到床榻边,一把掀开枕头,取出一本赤封的薄册高举到楚复面前。

    楚复一看,册封上明晃晃的《太上神符记》几个字。

    温衍翻到其中一页指给楚复看,说道:“皇叔您看,就是这个,可以防恶鬼入侵,我练了很久。”

    楚复草草看了几眼,心中愈加阴郁,这楚怀瑾根本不是被他养得不成器,本就没有一点天子之姿,这泱泱云楚,即便不是他楚复的,也不该落到这么个东西手上。

    也罢,废物一个。

    “荒唐。”楚复震袖而起,“叫人跟着,别生了枝节。”

    “好。”

    作者有话要说:温衍:萧衡一定恨不得把自己骨灰扬了。

    萧衡: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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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又是疯狂啾咪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