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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戾的小皇帝(四)

    “楚怀瑾,你究竟有没有心?满枕的血债,冤骨成丘,你还能睡得安稳?”那声音像是从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攀援而上,在耳畔幻化成无边的杀意。

    温衍轻笑一声,也不管贴颈的寒刃,一把扯掉眼上虚虚缚着的软纱,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睛。

    他像是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将视线落在眼前人身上。

    “周宴。”温衍偏过头去,仅留的烛火灯油已燃到见底,枯弱地晃着,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没有人气的温度。

    越过周宴肩头,温衍隐隐看见不远处一个玄色身影。

    不用猜,除了萧衡之外,谁还有这个本事在这皇帝的寝殿来去自如。

    “是谁给你的胆子来行刺朕,是嫌自己命长,还是嫌你周家命长。”温衍语气还带着几分未醒透的惺忪,两句威胁因着气若游丝的声音生生打了大半折扣。

    “命长?命?”周宴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讥讽立上眉梢,嘶哑着声音喊道:“好一个轻轻巧巧的‘命’字。”

    “楚怀瑾,我早该死了,死在这皇城里,死在你正德殿外那个寒潭中。”

    “我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救一个畜生?就应该拉着你一起死在那寒潭里,去奠了那些无处容身的亡魂!”

    周宴话语中恨意太深,可温衍却好似什么都不在乎,置若罔闻道:“你若敢再近一分,朕就要你整个相府陪葬。”

    “你真以为我不敢?”周宴手下添了力道,温衍的颈间瞬间多了一条血痕。

    “庭璋。”萧衡不知何时出现在周宴身边,压住周宴持刃的手,皱眉摇头。

    温衍只觉得眼皮很重,连抬眸的力气都快散干净了,应对一个周宴就够费劲了,根本分不出心神来看萧衡这个煞神。

    温衍破罐子破摔地合上眼养神,可这一副安忍残贼的模样看在周宴眼中,那些被萧衡压下去的恨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再度涌来,他一把挥开萧衡的手,眼中悲凉一片:“我周氏一族一生效忠云楚,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父亲两代朝臣,鞠躬尽瘁忠义一生,最后却沦为你口中一个谋逆罪人?”

    “楚怀瑾,你没有心。”周宴有些脱力地撑在温衍床榻边。

    他只是不明白,耗了这么多年都没想透,儿时那个眉眼明亮的少年究竟去哪去了,眼前的这个皇帝,究竟是不是那个喊他“庭璋哥哥”的楚怀瑾。

    “这是楚家的天下,谋逆罪名下,你还能留下一条命站在这里威胁朕,已经是天大的气运了。”温衍开口道。

    指南没有动静,他不知道周遭究竟有没有楚复的人盯着,不能保证绝对安全前,决不能走漏一点风声,尤其是……

    温衍竭力瞟了萧衡一眼……

    灯火葳蕤,他看不清萧衡的模样,只依稀觉着和楚怀瑾记忆中的轮廓不大像。

    如果真要扳倒楚复,萧衡是关键,现在萧衡兵马都没进京,这人如果出了一点差池,楚复一定会即刻发起政变,到时候就回天乏术了,而且即便自己现在说右相无碍,他也不见得会信,还得靠影一从中周旋。

    “你楚家的天下?”周宴讥笑一声,“你以为有多少人稀罕,是我爹糊涂,错把你当作什么蒙尘的明主,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结果呢,你给了他什么?”

    “给了他什么?右相之位,权倾朝野,还不够吗?”温衍想了想,还是放了狠话,打算扎个心。

    但想扎的不是周宴的心,毕竟早就被“楚皇”扎成筛子了,而是萧衡的。

    温衍觉得很奇怪,和周宴比起来,萧衡显得太克制了,克制到有一种诡异的冷漠,这和他设想中的萧衡该有的样子大相径庭。

    不该是这样的。

    温衍凝了凝神,在心底对周宴说了句抱歉,然后云淡风轻地开口:“周宴,就是这显祖荣宗的无上荣光让你们周家失了本分。朕只杀周原一个,已经是法外施恩了,你别不知好歹。”

    周宴双目赤红,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几分:“无上荣光?楚怀瑾,你楚家给的无上荣光,换来的是什么?是沉在渤水连尸骨都没留下的冤魂?还是一块刻着谋逆之罪的牌位?”

    那一刻,周宴只觉得对楚怀瑾仅有的一点微乎其微的希冀都死在着数九寒冬里,死在那句“失了本分”中,衷心剖尽换来的就是一句“别不知好歹”,这样一个昏君,留着才是对他爹最大的侮辱!

    周宴红了眼,猛地挥刀。

    看着那瞬间逼近的寒刃,温衍觉得自己没把握好力道,这心可能扎得狠了,所以周宴礼尚往来,要扎穿自己的脖子。

    看来这个位面要死遁,温衍心想。

    也好,等到右相醒来,他自会替楚怀瑾将背上的锅甩干净,还这云楚的小皇帝清白和解脱,也还给天下人一个真相。

    可温衍迟迟等不到周宴的匕首落下,只听到一声“庭璋,够了。”

    温衍睁开眼睛,就看到周宴的匕首被萧衡震落在地,周宴被冲得后退了几步,来不及收势便撞上屏风。

    “轰——”的一声,屏风倒地的瞬间,带起的冷风将榻边唯一的烛火吹熄,四周陷入一片浓重的黑。

    黑暗中,温衍的手腕被人握在手心,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那滚烫的温度让温衍打了个战栗。

    楚怀瑾天生体寒,再加上毒入心脉,即便是洪炉般的三伏天都要多加一件单衣,更别提这样的数九寒冬,身上几乎就是凉如冰霜,这陌生的温度让他有些冻僵的思绪都清醒了一些。

    可是下一秒,温衍就暗叫一声不好。

    萧衡在探他的脉搏!

    他想要收手,可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温衍知道事情要糟,这几日心神俱疲,吃药的频率快了、次数也多了,但这药丸本就是大毒大补之物,吃多了身子蛀空得越发厉害,于是这几日他便假借发热的名义寐了几天。

    楚复没工夫管他,朝臣多多少少知道丞相被处决了,人人自危,更不敢在他跟前晃,所以也省了吃药的功夫。

    偏偏,撞上了一个萧衡。

    温衍长叹了一口气,现在他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萧衡怕是一只手就能碾死他。

    就在温衍准备接受来自大|佬的藐视和毒打的时候,却听到萧衡贴在他耳侧说了一句:“告诉我,楚复对你做了什么?”

    温衍心神猛地一震,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偏过头去,可是除了一片肆意的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萧衡的神情,甚至看不清他的轮廓,可是莫名的觉得很安心。

    就好像…跟前的就是严起。

    那些疲惫和疼痛在这作祟的猜测中野蛮地疯长,逼红了温衍的眼眶。

    他觉得还是高估自己了,他不想工作,不想做任务,只想谈恋爱。

    萧衡不知道楚复对楚怀瑾做了什么,这人的脉象……微弱到几乎探不见的地步。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可是听到楚怀瑾一声吃痛的闷哼,又小心地卸了几分力道。

    萧衡觉得有些好笑,连他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在看到楚怀瑾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唯一想做的竟然是把他抱在怀里。

    楚怀瑾处决的密旨下的太快,又被楚复压着几乎没有走漏一点风声,萧衡迟了一步,收到密信的时候周原已经被处决。

    那个时候,萧衡最想做的就是杀了楚怀瑾,什么忠君什么道义,安在楚怀瑾身上就是一种糟践。

    他不在乎这个江山姓什么,姓赵、姓钱、姓孙、姓李都无所谓,他只要楚怀瑾和楚复的人头去祭了他师父的牌位。

    萧衡派了大批眼线守在渤水、乱葬岗等一切地方,他没救下周原,但拼死也要让他入土为安,可是当影卫在渤水带回周原尸身的时候,他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尸身很像,但却不是师父。

    萧衡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尸身被掉包了,那就是有人偷梁换柱救走了师父,但是除了他和周家人外,萧衡找不出第三个需要掉包尸身的人,哪怕有人想保,也没有这个能耐。

    朝堂百官早就姓了“楚”,却是楚复的“楚”,而不是楚怀瑾的“楚”,可是能在第一时间掉包师父尸身的,除了皇城中的人外,其他人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连他自己都是动用了所有人马才堪堪在最后一刻将师父的尸身敛下。

    萧衡将所有因果理了一通,发觉其中蹊跷太多,楚皇下密旨前曾走了一趟天牢监、回来之后立刻处决了右相、亲自监斩……所有事情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楚怀瑾太急了,急到……就好像在掩饰什么。

    萧衡觉得有什么东西将现未现,所以他亲自来试楚怀瑾,可后来的事是他没料到的,包括在宫墙外遇到周宴,包括在灯下看到那人眉眼时候的心悸。

    他不想让周宴搅这一趟浑水,但他太了解这人的脾性,自己拦得住一次,拦不住第二次,与其放他一个,还不如护在自己身边,他已经让师父身陷险境了,决不能再叫周宴有一点闪失。

    从进门的那刻起,萧衡视线便没有离开过楚怀瑾,直到周宴的刀刃只差毫厘就要落在楚怀瑾身上,萧衡在那人眼中看到的竟然只有解脱和隐隐的……笑意。

    萧衡就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切因果的源头。

    门外传来老太监尖利的喊叫声,萧衡随手掷出一个引火石,堪堪擦过灯芯,微弱的火光便燃了起来。

    火光零星,却足够他看清这人的脸了。

    温衍不知道萧衡这不痛不痒的眼神算什么,明明门外的老太监已经要闯进来,温衍没法子,只好往窗外不住瞟。

    这些年楚怀瑾心思重,一点动静都能让他大发雷霆,所以换了个偏殿睡觉,表面讨个清静,实际上是因为这里视野最复杂,易藏易躲,同时也容易跑。

    萧衡想“找死”,但温衍却不能让他死,所以必须引他一条生路。

    别人要杀我,我却还要想法设法不着痕迹的救他,我真善良,温衍玩笑着想着。

    幸好萧衡够上道,果然上钩,就在温衍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他发觉萧衡竟然俯身将他也抱了起来!温衍哪怕有一点气力他都会抓着萧衡领子大喊一声:大哥!你在逃命!快醒醒!

    萧衡看着小皇帝睁得圆滚滚,透着半骨子天真意味的眼神,心头一软,起身的瞬间,看着小皇帝身上单薄的中衣,斟酌了片刻,还是连着被子一同掳走。

    身后跃窗的周宴不可置信地看着萧衡,哑声道:“子桓?你护着他?”

    “我不是护着他,只是时机不对。”萧衡回道,“杀了他有用吗?楚复呢?”

    “但凡有一点法子,我们也不用出此下策!现在还有收手的余地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人都昏庸至此了,还能求天赐个什么狗屁时机?”

    萧衡没有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

    周宴发觉他看不透的不止楚怀瑾了,现在还有一个萧衡。

    萧衡低头看着怀中合眼丝毫不慌的温衍,觉得有些好笑,轻声开口:“陛下不喊护驾吗?”

    温衍连眼皮都没眨,兄弟,我喊不动了,我怕张口溅你一身血。

    “你刻意引我们一条出路,为了什么?”萧衡的声音很轻,顷刻冻碎在寒风里,可温衍却听了正着。

    温衍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没有回答萧衡的问题,良久,才讽笑说了一句:“戮征将军这是打定主意要以下犯上了?”

    夜正深,夹着一点细碎雪沫的冷风刺的温衍骨子都发凉,他忍不住咳了好几声,绞地五脏六腑生疼,喉头的腥气没稳住,几丝鲜血顺着嘴角渗了出来。

    腥气很淡,加上拂面卷过的风,似乎什么都不能留下,可萧衡对这气息太熟悉了,几乎是瞬间就有所察觉,他心一沉,楚怀瑾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要糟更多。

    “好了,不要说话。”萧衡冷声回道,声音里多了几分狠厉的意味。

    让我说话的是你,不让我说话的也是你,温衍咬牙,偏不如他愿,硬撑着几分薄气,“萧衡,你真当天高皇帝远,朕就办不了你?”

    “楚皇既已认定我是个乱臣贼子了,也不差这么一时半刻。”萧衡颇有些没心没肺地说着。

    温衍正欲开口,可萧衡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臣自小学的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臣有一事不明白。”

    “敢问楚皇,这个‘君’究竟姓甚名谁?是你楚怀瑾?”萧衡一顿,再度低头看向温衍,“还是那楚复?”

    温衍喉头滚了滚,最终总结为两个字:“放肆。”

    “是是,臣放肆。”萧衡轻笑。

    温衍一口老血哽在心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在失去所有意识前一刻,温衍几乎能确定萧衡的身份。

    这性子,十有八|九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抱抱小瑾!

    抱抱宝贝们!

    疯狂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