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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戾的小皇帝(五)

    温衍的身心本就绷到了极致,再加上这深冬的风雪,终是没撑住,偏头倒在萧衡肩头昏了过去。

    萧衡手上的力道紧了几分,曲指碰了碰怀中人冰凉如霜的脸颊,心疼地越发厉害,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发乱。

    还是大意了,萧衡想着,这人情况已经差到连风都见不得了。

    萧衡抱着温衍的手很小心轻柔,像是生怕弄疼了他,可脚下的步子却疾厉胜风,平日半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被逼到一刻钟多零星几点。

    进门的一刻,周宴看着萧衡小心翼翼地把楚怀瑾放在榻上,心里各种滋味倾覆而上。

    除了楚怀瑾,他和萧衡都落了满肩的残雪,高丘之间山风入骨,聊胜于无的炉火将碎雪化成绵密的沉水,贴身而下,周宴浑身僵硬却不觉得冷。

    “你去皇城究竟是做什么。”周宴闭着眼睛,仰面靠在幽窗边。

    萧衡闻言一挑眉,“冷静下来了?”

    “冷静?杀父之仇,你让我怎么冷静?”周宴有些嘲讽地嗤笑一声,他手垂着,一时之间,他也分不清这声嗤笑究竟是给谁的。

    他不是冷静了,而是累了。

    良久,他才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眼来,说道:“你想拿楚怀瑾要挟楚复?”

    萧衡没回答,不知道从哪里觅出一方纱帕,俯身替楚怀瑾擦了擦有些微湿的发。

    “你觉得楚复会顾虑一个傀儡吗?他早就等不住了,周家倒了之后,哪怕下一个不是他,楚怀瑾也活不过多久。”周宴视线落在萧衡身上,方寸过隙之间,周宴觉得萧衡眼里生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所以我才要带走他。”萧衡抬头,目光直直撞上周宴。

    “天下人都知道师父忠良赤心,谋逆不过是欲加之罪,可楚皇若真死在你手里,楚复就能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坐实周家谋逆的罪名。”

    萧衡看着周宴满不在乎的神情,叹了一口气,“楚复借楚怀瑾的刀除了周家,迟迟没有下文就是在等,等你和我成为下一柄衬手的刀刃,替他除去楚怀瑾这个心头患。”

    周家为相两朝,替楚家玩了半百年的权谋,这些道理周宴怎会不懂,他只是觉得清醒了一生,临了该去做一些“糊涂事”。

    周宴随手拿了一小坛酒,仰头猛灌了一口,冷声道:“你不是去杀楚怀瑾的。”

    “原先是。”萧衡直截了当回道。

    周宴手一顿,放下酒来看向萧衡。

    “你有一句话说对了。”萧衡轻轻抚过楚怀瑾掌心中纵横不一的伤口,“他活不了多久。”

    “甚至根本熬不到楚复动手。”

    萧衡隐隐听见楚怀瑾说冷,可偏偏自己身上寒气重,不敢过分靠近他,只好贴着掌心一点一点传去几分薄绵的内力,不敢轻丝毫也不敢重一厘,小心把捏着分寸,那谨慎细微的模样叫周宴越发不解。

    可他却来不及思量萧衡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意味着什么,直皱眉,“你什么意思。”

    “脉沉游丝,毒侵肺腑。”萧衡一字一句说着,灯火下的眉眼锋芒尽现,明明灭灭却叫人心生寒颤,“长年旧疾。”

    这伤是沉疴,萧衡在初探脉的时候便发现了,而且最让他气闷的是,楚怀瑾他自己很清楚。

    呕血的时候不慌不乱,强忍着却仍是习以为常的模样,所以周宴几次三番的冲撞他都没有“放在眼里”,不是因为轻视,是真的分不出力气和心神来。

    “不可能。”周宴手一震,坛中的酒撒了一半在地上,“他从小就身体羸弱,又被设计推入寒潭后留了病根,太医院三五不时就在他跟前走动,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道这里,周宴忽地一顿,语气有些冷凝,说道:“是楚复?”

    萧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深深看了温衍一眼。

    他原先也以为是楚复,可现在看来,或许连楚复都被这人瞒过去了。

    当时他握住楚怀瑾手腕的时候,那人没有抗拒,自己转而探脉,他才下意识想要挣脱,如果真是楚复的话,不至于安静这么多年,因或许由楚复而起,但最终的果还种在这人自己身上。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雪月拥着寒山和庐屋,薄雾沉沉,除了偶尔的风声之外,死寂一片。

    这残局就如同山外的残雪,好似东风一吹便消了,可周宴不知道那东风什么时候来呢,谁又是那东风?

    周宴偏头看了楚怀瑾一眼,指节攥到泛青,狠狠一咬牙,说道:“死了也好,还不用脏了我的手。”

    萧衡只是抬眸一直盯着他,直到周宴视线开始闪躲。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周宴恼怒道。

    萧衡几不可见笑了一声,幽幽道:“诓人的功夫这么多年也不见长进。”

    周宴拎酒的手拿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复归拿起,最终颓败地闭上眼睛,“我宁愿在你麾下做一兵一卒,哪怕是战死沙场,也比在这这里苟且偷生强。”

    周宴知道自己杀不了楚怀瑾,哪怕没有萧衡拦着,只要看着那人的眼睛,自己的刀就落不下去。

    他恨楚怀瑾,恨他的狠戾,恨他的忘恩负义,但他更恨自己,直到今时今日,哪怕自己有楚怀瑾半分狠劲,也不至于连手刃仇人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他看着萧衡起身,朝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目光凛冽道:“扔在渤水的尸身被我带回来了。”

    周宴猛地起身,被骇得全身止不住发颤,酒坛坠地的瞬间,浓烈的气息在这屋子里转瞬散开,周宴想冲上前问清楚萧衡话语中的意思,可他的步子却好像有千钧重,寸步难行。

    “你说…你说什么?”周宴眼眶通红,伴着上头的酒劲,连站都站不稳。

    “但不是师父。”萧衡在周宴跟前站定,“同样的囚服、同样的体态容貌,却不是师父。”

    萧衡的话语一字一字敲在心上,周宴几乎忘了呼吸,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却已经站在门外。

    萧衡倚靠在框柱上,轻笑着说了一句:“回去好好想想,今夜楚怀瑾有千百个时机引来殿外的侍卫,为何迟迟不喊救驾。”

    “子桓!”周宴一掌拍在已经被萧衡带上一半的门,“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还用我教你吗?”萧衡意味深长说了一句,然后在周宴惊愕的眼神中关上了门。

    一声悠长寂寥的“吱呀—”,将门内门外隔成两个世界。

    萧衡他本来想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再将一切盘剥清楚,但这因果太多太深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了结的。

    周宴痛苦,楚怀瑾也痛苦,所以他孤注一掷赌一把,赌藏在楚怀瑾身上的那个“万一”。

    萧衡回头将榻上人的模样刻在心尖上,眉眼间满是笑意。

    哪怕把命都赌进去,他也有把握自己会赢。

    温衍迷迷糊糊醒来,头昏沉一片,意识也不是很清醒,温衍自嘲着笑了一声,大抵是有些发热。

    所以话是不能乱说的,之前打着发热的幌子去骗楚复和百官,现在“报应”来得这么快。

    温衍定神半晌,才勉强蓄了些力气环顾一圈。

    简陋的竹屋,简陋的摆设,简陋的门窗,唯独身下这方榻子看得过眼,横看竖看都是四面透风的模样,可温衍却觉得指尖微热。

    好像,不怎么冷?

    “醒了?”萧衡的声音忽地出现,将温衍吓了一跳,可他只是懒懒抬眸扫了萧衡一眼,没有回话。

    “不想说话也好,省点力气。”萧衡坐到温衍身边,将手中的粥往枕边一放,像是完全不在意他的漠然,笑道:“想吃什么?”

    温衍顺着萧衡的动作将视线落在那碗白粥上,除了这东西,他还有得选?

    “萧衡,你知道把朕禁在这里是什么罪名吗?”温衍眉头微皱,“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上?”

    “臣眼里还有没有皇上?”萧衡幽幽念了一句,随即在温衍惊愕的眼神中倾身虚虚压上,“陛下想看吗?”

    萧衡手堪堪撑在温衍耳侧,他的青丝顺着颈间的弧线垂下,一缕一缕与温衍的乌发相缠。

    两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到温衍都辨不出耳边轰然的心跳究竟是他的还是萧衡的。

    “看到了没?”萧衡嘴角一弯,“陛下觉得臣眼里有没有你。”

    温衍低估了这个“乱臣贼子”的脸皮,有些忿然地咬牙说了一句:“萧衡!”

    “是,臣放肆,臣知道。”萧衡散漫起身,他的动作很缓,温衍能清楚地感受两人发丝分离瞬间的痕迹。

    “粥要凉了,乖,张口。”

    温衍抬手把粥挥开,他现在喉头都是腥气,辗转着滚了一夜,直犯恶心,什么都不想吃,更可况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粥。

    可还不等手碰到碗壁,便萧衡一把捉住。

    萧衡瞟到温衍掌心里的伤,被一动弹又泛起微稀的红色,萧衡有些心疼,低头吹了吹。

    这一吹,吹的温衍不止掌心痒,心头也痒。

    “这伤口是怎么回事?”萧衡不自觉开始皱眉,楚怀瑾体内的毒是长年旧疾,没有来由,这掌心的刺伤同样年头已深,新伤覆旧痕,所以迟迟不见好。

    温衍想了想,楚怀瑾掌心的伤口还真是他自己一刀一刀割的。

    楚怀瑾毒入肺腑,但却不能叫人知晓,偶尔血气上涌,就只能靠着痛意保持清醒,所以他贴身带着一枚指尖大的刃片,情势不对便放在掌心划割几刀,平日借着影卫寻来的药物掩着,久而久之,便已是眼下这般光景。

    萧衡见人不欲开口的样子,也不恼,出声道:“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伤口上了药,要避水避物。”

    “想要你的命。”温衍收回手,淡淡说了一句,毕竟暴戾小皇帝人设不能崩。

    指南都严重警告他这个位面不能“开挂”了,否则分数又只能在及格线上下徘徊,可是……

    温衍幽幽看了萧衡一眼,他不想“开挂”,可是“挂”自己找上来了,连指南都没办法拦住他,自己有办法吗?

    那必须没有。

    “这个恐怕臣要先欠着了。”萧衡也学着温衍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句。

    “陛下真不吃?”萧衡装模作样叹了一口气,“那臣就真要‘以下犯上’了。”

    说着就抬手要捏温衍下巴。

    “你敢。”温衍狠声道。

    “左右不过一条命罢了,反正都要死,还在乎陛下多赏一条罪名吗?臣倒想看看,陛下如何治臣的罪。”萧衡单手抱起小皇帝,将他半圈在自己怀里,舀起一小口粥吹了吹,送到温衍嘴边,大有“你不吃,我就不放”的意味。

    温衍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这么多个位面,难得有在身份上压他一头的时候,可这人似乎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君臣之别”,打么打不过,骂么骂不听,又不可能和他动真格。

    温衍认了命,他觉得自己要是再僵着不喝粥,这人肯定要说出什么“陛下既然喜欢在臣怀里待着,那便待着吧”这样天打雷劈的话来,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可粥一入喉,温衍眼睛便一亮,甜的,而且是那种不腻不厚的清甜,隐隐的还有点脆生生的果沫,温衍吃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却把喉头的腥气全部压了下去。

    萧衡看着怀中人眸中细闪的微光,松了一口气。

    他一早就知道楚复准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楚怀瑾被劫走的事,天稍一亮便闹得满城风雨,而且指名道姓说是他萧衡,所以给这人弄碗称口的粥来的危险程度不亚于夜探皇城。

    幸好他喜欢。

    萧衡喂得很慢,温衍吃得也很慢,待一碗粥见底的时候,萧衡只是将碗随手一置,抱着温衍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

    “好了,陛下既已吃了臣的粥,那就该给臣一个交代。”萧衡低头将手贴在温衍腕间,“告诉我,这‘毒’是不是楚复下的?”

    “别想着骗我,我知晓的事比你想象中的只多不少。”萧衡感受到怀中人身体轻颤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叹息道:“小瑾,你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温衍不知道萧衡口中那句“我知道的事比你想象中的多”是什么意思,但一句“小瑾”却轻易打碎了他的防备。

    陛下、主子、昏君、暴君,楚怀瑾听得太多了,好像自他登基后,就无人喊过他“小瑾”了,太傅是这样、周宴是这样,在所有人心中,“怀瑾”早就死了,剩下的只有楚皇。

    温衍一时压不住心头的悸动,呼吸都有些不稳,他挣扎着从萧衡怀中挣了出来,他想知道,萧衡究竟知道了什么,萧衡既然能查到,那楚复是不是也查到了?

    温衍有些费劲地撑在榻上,侧过脸去冷眼看他,字斟句酌却不失决然道:“你错了,朕既然能骗得了一时,就可以骗得了一世。”

    温衍没有撒谎,只是将楚怀瑾藏了十三年的念头说了出来,这云楚的小皇帝根本就没有几多余岁了,是一时还是一世又有何区别?

    “你都知道了什么?”温衍步步紧逼。

    这人话中的漠然让萧衡心一沉,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先把底牌亮出来,这人不会信他。

    萧衡起身,将狐白裘披在温衍身上。

    在白裘贴身系好的瞬间,温衍就听到一句不咸不淡的“我知道,师父还活着。”

    那一刻,温衍仿佛听到了指南撕心裂肺的吼叫——及格!你也就只有及格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早上,萧衡起得比鸡早,飞着出门一个时辰。

    回来后。

    周宴:禁军满城的你去哪里了?

    萧衡勾了勾手上的食盒,说道:去,把灶台的灰扫了。

    周宴说着滚,还是去理了理灶台。

    结果就看到萧衡小心翼翼捧出一碗粥。

    就好像捧着云楚玉玺。

    周宴:滚!!!!